西山问答(节选)

西山问答 (节选)

问:定、静、安

三字相类,但有浅深。学者用力且从定字起。如此心摇动不定,如何讲得学问,穷得义理?此心既定,方可渐到静与安之地。此心未定,便要得静与安,无是理也。

问:人之所以为学,心与理而已

存心、穷理二者常表里用功。盖知穷理而不知存心,则思虑纷扰,物欲交攻。此心既昏且乱,如何穷得义理?但知存心而不务穷理,虽能执持静定,亦不过如禅家之空寂而已。故必二者交进,则心无不正,而理无不通,学之大端,惟此而己。

问:学问思辨乃穷理工夫

程子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盖穷理以此心为主,必须以敬自持,使心有主宰,无私意邪念之纷扰,然后有以为穷理之基本。心既有所主宰矣,又须事事物物,各穷其理,然后能致尽心之功。欲穷理而不知持敬以养心,则思虑纷纭,精神昏乱,于义理必无所得。知以养心矣,而不知穷理,则此心虽清明虚静,又只是个空荡荡底物事,而无许多义理以为之主,其于应事接物,必不能皆当。释氏补学,正是如此。故必以敬涵养,而又博学、审问、谨思、明辨,以致其知。则于清明虚静之中,而众理悉备。其静则湛然寂然,而有未发之中;其动则泛应曲当,而为中节之和。天下义理,学者工夫,无以加于此者。自伊川发出而文公又从而阐明之。中庸尊德性、道问学章,与大学此章皆同此意也。

问:今人行到五分便是只知得五分

朱文公曰:“知之与行,如车两轮,如鸟两翼,缺一不可。”尚书说命乃云:“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何也?

盖高宗天资高明,未即位之前,已学于甘盘,其于天下之义理,多所通晓,傅说恐其徒知而不力行,故告之以非知之艰而行之惟艰,欲其力行平日之所知故也。若学者之事,须是以致知为先,知得一分,方能行得一分,知得十分,方能行得十分。若所知未真,断无能行之理。(所谓真知者,伊川先生所谓如虎所伤是也。又如饥必食,渴必饮,水不可入,火不可蹈,如此方为真知。佛家亦云:“知之一字,众妙之门。”亦此意也。)

问:大学只说格物,不说穷理

器者,有形之物也;道者,无形之理也。明道先生曰:“道即器,器即道,两者未尝相离。”盖凡天下之物,有形有象者,皆器也,其理便在其中。大而天地,亦形而下者;乾坤;坤,乃形而上者。日、月、星、辰,风、雨、霜、露,亦形而下者,其理即形而上者。以身言之:身之形体,皆形而下者;曰性,曰心之理,乃形而上者。至于一物一器,莫不皆然。且如灯烛者,器也;其所以能照物,形而上之理也。且如床桌,器也;而其用理也。天下未尝有无理之器,无器之理。即器以求之,则理在其中,如即天地则有健顺之理,即形体则有性情之理,精粗本未,初不相离,若舍器而求理,未有不蹈于空虚之见,非吾儒之实学也。所以大学教人以格物致知,盖即物而理在焉。庶几学者有著实用功之地;不致驰心于虚无之境也。

问:诚意章数条

自慊是为己。言已之所以为善者,乃是我合当如此;若不为善,则此心自不快足,自不能安,非是为他人而为善也。

自欺是为人。本无实意为善,但外面略假借以欺人,欲人称好而已。殊不知人心之灵,昭如日月,何可欺也,只是自欺而已!

自慊是诚!(诚则一)自欺是伪(伪则二)。譬如人子弟读书为学,乃是为己之事。若我不知读书,不知为学,是我身分上自有欠缺,干他人甚事。令人往往对父兄长上则读书讲学,才独处便怠惰一切废弃,如此则是为父兄长上而学也,其为自欺孰大焉!

问:正心修身章

喜怒忧惧,乃心之用,非惟不能无,亦不可无。但平居无事之时,不要先有此四者在胸中。如平居先有四者,即是私意。人若有些私意塞在胸中,便是不得其正。须是涵养此心,未应物时,湛然虚静,如镜之明,如衡之平;到得应物之时,方不差错。当喜而喜,当怒而怒,当忧而忧,当惧而惧,恰好则止,更无过当,如此方是本心之正。

问:“圣人恐无怒容否?”“朱子曰:‘当怒时亦必形于色。如治人之罪,却为笑容则不可。’”曰:“如此则恐涉忿厉之气否?”曰:“天之怒,雷霆亦震,但当怒而怒,便中节,事过便消了,更不积。”问:“古人喜怒不形于色,是正否?”曰“此是养得胸中和粹,故虽中有喜怒,而不形于色,此正是涵养之效,安得谓之不正?”又问:“古人忧国至于白首,怒敌至于裂眦,此正否?”曰:“忧国怒敌,忧与怒之正者,虽若大过,然亦是不失其为正。但此乃志义之士所为,若圣人则未必然,必如是观之,乃尽。”

鉴空衡平之体,鉴空衡平之用,此二句切须玩味。盖未曾应物之时,此心只要清明虚静,不可先有一物,如鑑未照物,只是一个空,衡未称物,只有一个平。此乃心之本体。此所谓鑑空衡平之体也。及至事物之来,随感而应,因其可喜而喜,因其可怒而怒,因其当忧而忧,因其当惧而惧。在我本未曾先有此心,但随物所感而应之耳。故其喜怒忧惧,无不中节。此所谓鉴空衡平之用。

问:新民章

朱文公言:“洗濯其心以去恶,犹沐浴其身以去垢。”斯言尽矣。盖身之有垢,特形骸之碍耳。然人犹知沐浴以去之,惟恐尘垢存则其体污秽至于心者神明之府,乃甘心为利欲所溺,以昏蔽之甚,如积粪壤,如聚蛲,而不肯一用其力以去之,是以形体为重,以心性为轻也,岂不缪哉?唐人有栉铭曰:“人之有发朝朝思理。有身有心,胡不如是?”深得成汤铭盘之意。礼记儒行篇云:“儒有澡身而浴德。”谓洗濯其身,沐浴其德,亦盘铭之义。

问:主忠信章

论语止言主忠信,不言诚。至子思孟子,然后言诚指盖诚全体而言,忠信指用功处而言。忠是尽于中者,信是形于外者。有忠方有信,不信则非所以为忠,二者表里体用之谓,如形之与影也。心无不尽之谓忠,言与行无不实之谓信。尽得忠与信,即是诚。故孔子虽不言诚,但欲人于忠信上著力。忠信无不尽,则诚在其中矣。孔子教人,大抵只就行处说,行到尽处自知诚则本源;子思孟子则并本源发出以示人:其义一也。

问:志气

志谓心,志气谓血气。学者若能立志以自强,则气亦从之,不至于怠惰。如将帅之统卒,有纪律,有号令,则士卒虽欲惰而不可得。苟心志不立,则未免为血气所使。孟子曰:“志者气之帅也。”盖志强则气亦强,志惰则气亦惰,如将勇则士亦勇,将惰则士亦惰也。学者欲去昏惰之病,必以立志为先。

问颜乐

集注所引程子三说:其一曰不以贫窭改其乐;二曰盖其自有乐;三曰所乐何事。皆不说出颜子之乐是如何乐。其末却令学者于博文约礼上用功。博文约礼,亦有何乐程朱二先生似若有所隐而不以告人者,其实无所隐而告人之深也。又程氏遗书:有人谓颜子所乐者道,程先生以为非。由今观之,所乐者道之言,岂不有理,而程先生乃非之,何也?盖道只是当然之理而已,非有一物可以玩弄而娱悦也。若云所乐者道则吾身与道各为一物,未到浑融无间之地,岂足以语圣贤之乐哉!颜子工夫乃是从博文约礼上用力。博文者言于天下之理无不穷究,而用功之广也;约礼者言以礼检束其身,而用功之要也。博文者,格物致知之事也;约礼者,克己复礼之事也。内外精粗,二者并进,则此心此身,皆与理为一,从客游泳于天理之中,虽箪瓢陋巷,不知其为贫,万锺九鼎,不知其为富,此乃颜子之乐也。程朱二先生恐人只想像颜子之乐,而不知实用其功,虽日谈颜子之乐,何益于我。故程子全然不露,只使人自思而得之。朱先生又恐人无下手处,特说出“博文约礼”四字,令学者从此用力,真积力久,自然有得,至于欲罢不能之地,则颜子之乐,可以庶几矣。二先生之拳拳于学者,可谓甚至,不可不深玩其旨也。

问:语上语下

此章南轩先生之说,至为精密,所当玩味。所谓圣人之道,精粗虽无二致者,盖道德性命者,理之精也,事亲事长、洒扫应对之属,事之粗也。然道德性命,只在事亲事长之中,苟能尽其事亲事长之道,则道德性命,不外乎此矣。但中人以下之资质,若骤然告之以道德性命,彼将何所从入。想像亿度,反所以害道,不若且从分明易知处告之。如事亲事长、洒扫应对之属,皆人所易知也。如此则可以循序而用力,不期而至于高远之地,此圣门教人之要法也。

同前书,卷三十、三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