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微论(节选)
异端
儒之名立而异端作,儒之实亡而异端盛。实既亡矣,虚名之儒何益乎?是以不竞于异端,是以天下之人,蚩蚩扰扰,复以儒为异,而不知异端之为异也。夫道行于一丧于二;天下治于一,乱于二。矧异端之多乎哉!昔三代无儒者,而天下皆儒也,后世有儒者,而天下无儒也。三代之盛莫盛于周,周之盛莫盛于礼乐。自黄帝至于文武,六代于是乎备。有异服异言之典,有反常惑众之诛。居有服章,动有仪则。出有权衡,入有规矩,沈涵仁义,优游礼让,咀咏德泽。方此之时,人人皆儒,而天下无儒之名也。是以成康四十余年,德著、刑措,可谓盛矣。及周之衰,礼乐废缺,王政下移,侯度不谨,孔子有天纵之圣而不位,君师六代之典于是大坏,吾民日趋于异。孔子没,诸弟子各以其说游于诸侯,而儒之名始立。孔子之时,已有过、不及之差,愚、鲁、喭、辟之不一。既本揭原分干摧枝折异端于是乎作,是以子夏之后流而为庄周,李斯出于苟卿之门,而周乱其理,斯削其迹,堕先王之制,灭先王之道,万亿之不能一存。撤天下之藩篱,破天下之畦町,则孰不得鼓舞猖猘于其间哉!是以申韩以刑名,孙吴以兵,仪秦以辩,杨朱为我,墨翟兼爱,杂然锋出,灿然星布。至于汉氏,贾谊以王佐才,当孝文致理之时,而犹惑于申韩。史迁学名兼综,先黄老而后六经。何者?儒之实亡而异端盛,莫知所从也。遂致后世,夷貊肆而老佛横。败人之国,亡人之家,倾人之天下,涂吾民之耳目,乱吾民之心术,吾民之天性,而不可救药也。悲夫!孟轲氏辨之于微,而时人弗知;仲舒欲罢黜百家,而孝武不用;韩愈氏力为之争,而窜逐南海。三人者非不为大儒也,而不能遂灭异端,措天下于三代之隆,跻吾民于康衢,遂吾民于仁寿者,众皆异而己独儒,而欲以一己之儒,一天下之异,是犹致寇于室而坐甲于户也。力而御之,死而敌之,其为胜也,不亦难乎?
然则天下遂为异也亦有时而出也,邪道与时不可必,天欲生斯民也,育斯民也,必有大圣人者,举三代之隆以胜之矣。不然,则其亦已矣。虽有孟轲、仲舒、韩愈者,亦无如之何矣?孟轲仲舒韩愈者,犹无如之何。观今日之文章,断今日之事业,吾为无望尔也夫!
学
智一而不凿者,故学纯而不駮。一而不凿,则得者精而成者大。纯而不駮,则守者固而行者正。是以建大节,处大变,断大惑,纷然而至而不紊,倏尔而起而不动,以一身而镇天下,天下与之;以一言而率天下,天下从之,此大人君子之为学,所以安天下也。小人之学,异乎此,所以乱天下也。天下之安危,系夫学而已矣。大人君子之为学也,用智之公也。公则一,故其学纯。外物不能间入以相扰也,故能御物而不屈。夫学纯故有器,有器故有节,有节故不为私夺,所以天下恃之以安也。小人非不学也,用智之私也。私则有欲,有欲则屈于物,一心也而万物屈之,是以中无主而外无正,天下因之以乱也。学而因以乱天下,曷若不学之愈乎?不学则朴鲁重厚而无欲,犹足以镇天下,而不至于乱天下也。夫人而有智,而资之以学,不至于大圣,而必至于大奸。故周公、王莽皆学也,而周公以之安周,王莽以之篡汉。周勃、霍光无学也,而勃能诛诸吕而立太宗,光能废昌邑而立宣帝,临大节而不夺,故学之以乱天下,不若不学之为愈也。呜呼,后世之学,又异于此矣。既不能至于大圣,又不能至于大奸,又恶其名而不能为之不学,或徇时为骫靡之文,或为人为纤巧之利,或射利而为琐末之业,既不能安天下而亦能乱天下。孳孳矻矻,学之而无用,为之而无益,智分而不一,业驳而不纯,器促而浅无以容,节错而卑无以立,使先圣人正大之道,坠而不举,民俗日伪以偷,而曰吾学矣。果何学也?噫!天下其无学者耶?则执笔缀辞者,多矣!峩大冠,襜大裾,尧都而舜俞者多矣!其有学者耶?未闻有以正大之学安天下者也。故道之不行,天下之不治,非时君众人之罪,余学者之罪也。
学
天下之无全才也,学使之然也。古之学者一而要,今之学者杂而伪。一而要也,故能为己,而其才所以全也。杂而伪也,故不能为己,而其才所以不全也。嗟夫!学而不能为已,不能全其才,尚何学之贵也哉?盖人之为学,所以致吾之知也。一则其智不分而见者博也,要则用力不匮而蓄者厚也。杂则其智分而见者寡也,伪则用力劳而蓄者鲜也。见者博而蓄者厚,此才之所以全也;见者寡而蓄者鲜,此才之所以不全也。今夫日一而已,故能光临天下,照耀万物,物不能欺。星非不众也,的焉而自照之不暇,矧能及于他乎哉!何者?日一而星杂也。虽然,后世之不能古也,抑亦有由焉。古之为学也,道一而已矣。后之为学也,异端之多也。故古之为学也易,今之为学也难。古之为学也,幼而洒扫应对,长而性与天道,比年三十而必有立焉,如此而已。后世之为学也,何多乎哉?有科举之学,有文章之学,有典故之学,有经史之学,有星数卜筮之学,有地理之学;其至者,有性理之学,有象数之学;其诞者,则有老庄之学,浮屠之学,申、韩、孙、吴之学。至于百学众流,又有不可胜数者,其书万亿卷,有终身不能遍观者。是以各以其所习者鸣。或以徼名,或以射利,或以欺世误天下,或以干仕禄,或以全身自乐,是以智不能一,而才不能全。扰扰纷纷,日趋于乱,而卒不能及古也。悲夫!昔仲舒尝言之武帝,欲罢黜百家,表章六经,使道术归于一,而武帝不能用也。以汉之懿,仲舒之纯贤,武帝之雄材大略,而犹不能一道术,使天下遂无全才,学者无所归,不入于彼而必入于此,后世其亦已矣。
学
学者,学夫舜而已矣。学焉而不至,达不失为伊吕,穷不失为颜孟,所谓刻鹄不成犹类骛也。下此而何学焉?噫,后世功利之说行,学颜孟者,鲜矣。矧于舜乎!其以舜为无功利欤?任禹而水土平,任稷而烝民粒,任契而五品逊,去四凶而天下安,则有大功大利及于万世者矣。其以舜大而难学欤?舜人也,我亦人也;舜性也,我亦性也;舜心也,我亦心也,苟笃力行而有所至,则亦不难矣。其以舜非豪杰欤?匹夫而为天子则亦豪杰矣。何遽而不为哉。夫舜之为舜,而所以如是,非直有赫赫大过人,而人不可跂及者,亦修其本然之德,积而化之也。何难之有?顾第弗学耳!彼世之人,见小利而忘大利,见小功而忘大功,迩者、迂之而骛于远,细者、忽之而谋于著。悖仁义中正,而直以取富贵。闻尧舜之事,莫不群聚笑之,而以为愚且诞。自谓翘楚豪迈过之也。及计之于终,其所成与其所至,乃不能晞伊吕颜孟之末光,矧于舜乎?故曰,后世如有作者,虞舜不可及已。呜呼,功利之误世也深矣。自其说一行,而三代之学遂废,圣人亦从而不作,以及于今,泯泯也。盖天下之人,有血气之性,故有利欲之心;有利欲之心,故有功名之志。有利欲之心,必争夺以充其心;有功名之志,必争夺以充其志。莫有自反而以本然之分制之者,此乱之所由生也。是以秦汉而下,诈醉战酣,洒人之血以为池,积人之骸以为垒,磨牙而争之,力相轧而计相胜。以千万人之命,易尺寸之功,以千万人之生,易毫末之利,籍籍纷纷,鱼腐肉胾,竭天下,倒四海,不足以充利欲之心,塞功名之志也。又恶知天下之有舜哉?
经史
古无经史之分,孔子定六经而经之名始立。未始有史之分也,六经自有史耳。故易即史之理也,书史之辞也,诗史之政也,春秋史之断也,礼乐经纬于其间矣。何有于异哉?至司马迁父子为史记,而经史始分矣。其后,遂有经学,有史学,学者始二矣。经者,万世常行之典,非圣人莫能作。史即记人君言动之一书耳。经恶可并?虽然,经史而既分矣。圣人不作,不可复合也。第以昔之经,而律今之史,可也。以今之史而正于经可也。若乃治经而不治史,则知理而不知迹,治史而不治经,则知迹而不知理,苟能一之,则无害于分也。故学经者不溺于训诂,不流于穿凿,不惑于议论,不泥于高远,而知圣人之常道,则善学者也。训诂之学,始于汉而备于唐。议论之学,始于唐而备于宋。然亦不能无少过焉,而训诂者,或至于穿凿,议论者,或至于高远。学者,不可不辨也。学史者,不昧于邪正,不谬于是非,不失于予夺,不眩于忠佞,而知所以废兴之由。不为矫诈欺,不为权利诱,不为私嗜蔽,不以记问谈说为心,则善学者也。古无史之完书,三变而讫于今。左氏始以传春秋,错诸国而合之,(司)马迁作史记,离历代而分之;温公作通鉴,复错历代而合之,三变而史之法尽矣。古不释经,亦三变而讫于今。训诂于汉,疏释于唐,议论于宋,三变而经之法尽矣,后世无以加也。但学之而不遗,辨之而不误,要约而不繁,得其指归而不异,而终之以力行而已矣。呜呼,后世学经者,复务于进取科名,徇时之所尚,破碎分裂,经之法复变矣。学史者务于博记,注滋谈辩,钓声誉,以爱憎好尚为意,混淆芜伪,而史之法复变矣。其将变而无穷耶?其亦变而止于是耶?其由变而经史之道遂亡也邪!九师兴而易道微,三传作而春秋散,昔人之议犹若是,矧于今之变乎?变而不已,其亦必亡矣。
厉志
与时而奋者,众人也。无时而奋者,豪杰也。士结发立志,挺身天地间,禀天地之正性,属天地之正气,备五行之秀,孕万物之灵,岂偶然也哉!彼一草木、一花实、一鸟兽鱼龟,得五行二气之一偏而已。犹且无无用者,或以藉,或以构,或以茹、以饵,而皆有用,矧于人乎?故天下无无用之物,亦无无用之人。人之于世,治亦有用,乱亦有用。天生斯人,岂欲其治而安于享利,乱而安于避祸,治亦无用,乱亦无用,徒乐其生,全其身而已乎?必有用也已。必有用,故亦必有为。必有为,故天下无不可为之世,亦无不可为之时。虽然,嗜常而厌变,安逸而恶劳,徇苟且而偷生者,众人之性也;与时而进退,逐世而俯仰者,众人之情也;知己之有用与己之有为者,百千人一焉而已矣;知己之有用与己之有为,而必于用必于为者,又万亿人一焉而已矣。至治之不兴,天下之恒于乱也,此故之以夫。故士之聪明睿智而达乎此者,必以天自处,以生民为己任而不偷也。是以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伊尹五就汤,五就桀,一夫不获若挞于市。文王不遑康宁,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周公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孔子去鲁奔卫,不用于齐,谐于楚,畏于匡,逼于宋,饿于陈蔡之郊,而穷于天下。孟子不果于梁,不遇于鲁,臣于齐,谆谆于滕薛。是数圣贤者,岂不知安逸之为乐哉?知己之有用与已之有为,俯焉日以孳孳而不敢自弃,而私焉耳!或遇或不遇,或窒或亨,有所成无所成,系之天而已矣。颜子所以安于陋巷而不动者,有仲尼任天下之责,而无与于已也。呜呼,季世孰知有此哉?公道不立,而人人自私也。山林之士,往而不返,槁其形,灰其心,以绝兹人,自同于麋鹿,安视天民之毙,而莫之恤也。市朝之士,溺而不回,狃于利,徇于欲,既得而患失,自同于孤鬼,安视天民之毙,而莫之顾也。文章之士,华而不实,工丽缛,炫辞令,以沽名而贾利,自同于絺繡,安视天民之毙,而莫之济也。由是而言,“道不丧,天下不乱”可得乎?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今而天下,既若此矣。文王其有乎尔?亦无有乎尔?诵书学道之士,将安坐而待之乎?将亦有为乎?必有其时而后有为乎?
同前书,卷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