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经论并序

五经论并序

邵子曰:昊天之四时者,春、夏、秋、冬之谓也。圣人之四经者,易、书、诗、春秋之谓也。昊天以时授人,圣人以经法天。是则四经也,谓之五,何哉?其一则礼乐也。夫论性者,言四端而不及信,序五行者,土配王于木、火、水、金。故易、书、诗、春秋之间,礼乐为之经纬。虽五而焉四也。惟齐非齐,奇耦错综,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乃作易、书、诗、春秋、礼乐论。

尽天下之情者,诗也。尽天下之辞者,书也。尽天下之政者,春秋也。易也者,尽天下之心者也。昔者圣人之于诗书也,删定之而已矣。于春秋也。笔焉、削焉、而己矣。其于易也,则上下数千载,历四圣人焉。或画焉,或重焉,或辞焉,不敢率易而备,为之没齿刳心焉。始就于一端而已,何独如是之艰且远也。盖显天下之至神,必待天下之至圣。探天下之至幽,必待天下之至明。况于以天下之至神,于天下之至幽,而为大经大法也哉。非至明者与至圣者迭兴继作,艰且远而为之,则不能也。所谓至神至幽者,何也,凡天下之物,非主不立。无精粗巨细大小,皆有主焉者。一户之阖辟,主之者枢也。一裘之裼被,主之者衽也。一鐍之启闭,主之者钥也。是物也,而犹有所主。夫仰而目之,苍苍然,俯而足之,广且厚者,昭然而往来而为昼夜者,粲然而丽天,昼隐而夜显者,起于青蘋之末,怒于土囊之口。而挠天下者,蔼然而遍空,殷然而惊世,油然而润物,突然而高沛然而就下者,荟蔚葱郁,而天且茂。翼焉飞云,蹄焉走陆者,而其中有黔首,而横目衣冠,而饮食。有男女、夫妇之别,父子、兄弟之亲,君臣、上下之分。化化生生,无时而已焉者。是至大而至众也。主之者果何物耶?唯其所为者至显,故其所主者至幽,其所造者至妙,故其所主者至神。索之而不可得也。听之而不可闻也,视之而不可见也,浩浩乎其无津涯,而无畔岸也,汉乎其无纪极而无朕兆也。搏之而无迹,语之而无徵也。于是,众人之中有圣人焉。曰吾民之性甚善,而其智甚灵也。是不可与草木并朽,而无知焉。乃尽已之心,推而尽天下之心,假天地万物,画而为卦,以垂道之统,明夫所以主之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复加矣。众人之中,又有圣人焉,曰,吾民之情甚易迁,而其智甚易变也,不可与草木并变而同尽,乃尽已之心,推而尽天下之心。引而信之,以尽天下之变,而重其卦明。夫虽变而主焉者在也。至矣、尽矣,不可以复加矣。众人之中又有圣人焉。曰,吾民之欲甚大,而其恶甚易长也。惧其沦于非类而不返也,乃尽已之心,推而尽天下之心,而作爻、象、彖、系之辞,发理、形、象、数之几,命、性、心迹之本,以明夫吉凶、消长之道,进退、存亡之理,而垂教焉。使不失其所主而至幽者显,至神者著,焕乎日月之正中,而弗昃也。于是,而始成夫易。故易也者,四圣人之所以尽天下之心而为之者,非他经之所得比也。诗、书、春秋,如夏、冬各一,其时易,则一元之气,贯天地而通四时也。大哉!易乎,在天为神,在人为心,其在经也,则为易合而言之一也。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合而言之亦一也。尝观之于吾心,于寂静感通而见无画之易,观之于书,于奇偶变动而见有画之易,观之于造化也,于至赜至微而见无体之易,观之于天地万物也,于至大至众而见有体之易。吁,易果何物也?大传曰:“易与天地准”,或曰:“易准天地而已乎?天地之外,无复有物乎?”曰:“天地无外,其有外,圣人存而弗论也”。圣人垂世立教,以有徵者传信也。岂为是忽恍不可测者,引而自高以惑世也哉。老氏能言之矣,而入于偏,释氏能穷之矣,而入于诞。二氏之所以得罪于吾圣人也,其曰:“易与天地准”至矣。

孚于中则不徵于言,徵于言者,皆未孚于中者也。故言之愈简,则其孚愈笃,辞之愈繁,则其疑愈肆。然则无言可乎?不然也。言,心声也,心有所用,则言以宣之。虽欲勿言,焉得而勿言。夫孚于中者,其言自可徵也,不孚于中,而第徵于言,诬谲诞妄可胜也哉!尝观夫书,自宓牺至于帝喾则泯而不录,唐虞二代之圣也,五篇而已。而夏后氏之书四,商之书十有七,周之书三十有二。周逾于商,商逾于夏,夏逾于唐虞,岂唐虞不及夏,夏不及商、周与?何唐虞之寡而商周之多也?上世圣人之垂统也,宜其多而反寡。后世圣人之继承也,宜其寡而反多。何也?昔周丰之言曰:有虞氏未施敬于民而民敬,夏后氏未施信于民而民信,殷人作誓而民始畔,周人作会而民始疑,谓去古远而俗日益薄,狙诈日益盛,驯致而然也。盖信则不言而喻,故其书寡,不信则言而不喻,故其书多。自伏羲至于帝喾,其俗朴以诚,其政简以一,不徵于言而天下信。是以圣人存而弗论也。尧禅舜、舜禅禹,三圣授受以天下与人而不疑,有人之天下而不与然,而授受之际,犹惧其不克负荷而始有疑焉。故尧之语舜曰:“允执厥中。”一言而已矣。及舜之命禹,又有疑焉。加之以人心、道心之分,喻之以“惟精惟一”之戒,三言而已矣。厥后汤武以臣诛君,作为诰誓,以信天下之信,伊尹以臣放君、作太甲三以明已之不篡。周公摄政召公,不说群叔流言,于是启金滕之书,作洛召诰命,谆谆欢欢,以一己之诚,破天下之惑,是以彼如是之无,如是之寡,此则如是之重且多也。虽然,是皆孚于中,而有徵之言,由疑而发之耳。自周室东倾,五伯更政,刑牲歃血而愈疑,登坛载书而愈叛,交质子而愈弗信,骨肉睽为仇雠,肝胆阔为楚越,朝执牛耳,暮寻干戈,不孚于中,不徵于辞,惟欲是变。圣人伤而忧之,乃断自唐虞讫于周,而定有徵之言以垂教,以明夫尧舜三代之世。其中甚孚,其言甚信,足以传大道,破大惑,已大乱,立大政,不曾是喋喋虚饰而已也。呜呼!日昃而群阴作,圣人没而异端起。曼衍之言,惨刻之论,从横不根,恐愒之谈,猬然而兴。岂惟不孚于中,而不足徵也哉!卒之以言乱天下,而莫知适从,激、毒发戾,一偾而火于秦。悲夫!

天下之治乱在于人情之通塞,甚矣!人之情,恶塞而好通也。故天下之乱恒生于塞,而其治恒生于通。君人者,亦审夫通塞而已矣。激扬疏畅,导之而使就于通,剔抉涤荡,达之而使去乎塞。盖塞,则上不信下,下不信上,上下交恶,蕴贼崇圯,反目以相睽,愤心以相戾,板板愦愦,以及于乱,在易则为“否”。通,则上孚于下,下孚于上,上下相孚。郁乎相扶,焕乎相辉,济济洋洋,以臻于治,在易则为“泰”。夫人之情犹水也,湮其流,窒其源,则必壅汩而内溃,穴地而突出,湍奔而肆行。不为疏之,而又障之,则必沈沈沦沦,汹涌旁魄,觱发之而上行。愈障之而愈深,愈防之而愈沛,久且远溢而一决,则必襄山怀壑,放激冲触,肆其所之,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故善治水者,疏而通之而已矣,沦而注之而已矣,适其性因其势道之而已矣。昔者,圣人惧民情之塞而弗通也,于是乎观乎诗。诗者,述乎人之情者也。情由感而动,故喜、怒、哀、乐,随所感而发。感之浅也,或默识之而已,或形乎言而已。感之深也,言之不足,长言之,长言之不足,咏歌之,诗之所由兴也。喜而为之美,怒而为之刺,其哀也为之闵,其乐也为之颂。美而不至于谀,刺而不至于詈。哀之也,而不至于伤;乐之也,而不至于淫。己不能尽,而托之于人,人不能尽,而托之于物,物不能尽,而归之于天。上焉公卿大夫,下焉薪翁笱妇,有所感而必有所作。君而知之,天下之情无不通矣。故致治之君,观乎人情也,必于此乎,取之于是。妇寺言之,史书之,瞽歌之,于其巡狩而采之,朝贡而陈之,太师声之,君人者俨然而坐听之。闻其安乐之音,循已而省之曰:吾何德何修,而臻此欤?乃兢业祗惧,德日益加修,行日益加检,洁齐粢盛,作为乐歌,荐之郊庙。曰:“兹先王之致也。”其闻怨以怒,哀以思之音也。矍然而起,愀然而变,循已而省之”。曰:“予得罪于天下矣,予负责于后世矣,予其遘天之诛矣。“前言往行,何者之愆,礼乐刑政,何者之紊。惴惴乎,蹈深渊也,诉诉乎,履虎尾也。德日益修,行日益检,以销神人之怒,犹可及也。其不幸而万民怨嗟,四海扼腕,而君人者无闻知。患生而弗之觉,祸至而弗之悟,卒偾其社而沈其宗,此文武周召之所以治,宣王之所以中兴,厉之奔,幽之死,平桓之所以失政也,至矣哉!诗之于王政如是之切也,于人之情,如是之通也,于治乱,如是之较且明也。故有国君人者不可以不读诗。”

春秋

六经一理尔。自师异传,人异学,各穷其所信,而遂至于不一。易、春秋之学,相戾、相远、相捍,蔽特其甚焉者。易载圣人之心,春秋载圣人之迹,心迹一也,何远之有。彼学者见易之神妙不测,变通无尽,范围天地,曲成万物,而知鬼神之情状,探赜索隐,而逆知来物,乃临深以为高而遗其迹。视拘拘于世教法度之间者,以为沈于流俗而不返也。而学春秋者,于一言、一动、一事、一物,必律之以礼,而绳之以法,惟恐其弛而不严,阔略而不切也。而狭其心,不知有变动,不拘周流六虚,上下无常,不可为典要者。故各极其所执,相乖相格,无有为贯而一之者。盖易,穷理之书,而春秋尽性之书也。易由正以推变,春秋由变以返正者也。人之性甚大,而其理甚备,在于行而尽之而已。一行之不当,一性之不尽也。于是圣人因其性之分,与夫分之节而制夫礼。故人有是性,必以礼行之,而后能尽是性。虽然行不可必也,时得而行,行之于时,见于事业而已矣。时弗得也,行之于身,著书立言,垂训于后而已矣。舜禹汤文时得而行,尽性于事业者也。孔子弗得时行,尽性于书者也。而春秋者,尽性之迹也,故即性以观性,莫若即迹以观性。即性以观性,无声无臭,不可得而观也;即迹以观性,有徵而可观也。故观性之书,皆莫若春秋。孔子之著书也,于易则翼,于书则定,于诗则删,而其于春秋也,则谓之作,何哉?权天下之轻重,定天下之邪正,起王室之衰,黜五伯之,僭削大夫之专,治乱臣贼子之罪。以鲁国一儒,行天子之事,而断自圣心。书国、书爵、书人、书氏、书名、书字,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不能赞一辞,非若易诗书之因其旧而加修之也。至矣哉。大经大法,百王不易,万世永行。舜禹汤文,尽其性而行之于一时,孔子之作春秋,尽其性而行之于无穷也。信乎其生民以来,未之有而贤于尧舜远矣!故世之学者,观于春秋而行之,足以尽性而学夫圣,盖性尽而理穷,则易在其中。易在其中,则圣在其中矣。呜呼,三传之祸兴,而论说纷纷。岂惟不知与易一,而各标异议,莫知所从。彼以为是,而此以为非,彼以为非,而此复以为是。彼出乎彼,则曰余出乎此,至于师弟异而父子不同。己之伪是非侈,圣人之真是非丧,则性乌可尽迹?于是乎泯泯也,下此而又有甚焉者。诞妄者入于识纬,冯藉者入于叛逆,深刻者入于刑名。有王者起,则必削而去之,蹈圣人之迹,以求圣人之心。用易以穷理,用春秋以致天下,则舜禹汤文之功业可指顾而至,不然则其亦已矣。

礼乐

喜怒哀乐之未发,性也。其既发,情也。可喜而喜,可怒而怒,可哀而哀,可乐而乐,则情之所以率乎性也。喜、怒、哀、乐,不当其可而发,则非性情之正而人欲之私也。夫人之有性也而必有情,有血气也而必有欲。情欲常相胜也,非情胜欲则欲胜情。情胜欲,则为君子。欲胜情,则为小人。情胜欲则治,欲胜情则乱。故天下之治乱在夫情、欲之相胜也。圣人者,惧天下之欲胜情也,于是因其本然之分而为之礼,以节制之。因其本然之和而为之乐,以宣畅之。为之礼,虽有欲而不能逾;为之乐,虽有乐而不能悖。天下有僭越之奸,狂狡之戾,则有礼以折之;有忿疾之乱,郁塞之慝,则有乐以释之。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故礼乐者,王政之大纲也。得则治,否则乱。圣人致治之功必于此乎,取之而不敢易也。以性情治天下,以天治人,非有我之得私也。故礼、乐之治,王者之极治也。自宓义而上,理具而无器。宓义而下,器具而无文。至乎唐虞,文具矣而未备。至乎周公,理与器与文,于是乎大备。故其中间有尧舜之治,有夏后氏之治,有殷汤之治,有周文、武、成、康之治,夷厉而下,欲胜而情亡。礼乐之理,浸以昧;而其器浸以缺;致治之功,浸以堕;而王政之大纲,浸以不举。继以幽而周室大坏。平王而东,礼乐遂为虚文矣。唆夷至于孔子,虽欲与之,焉得而与之。乃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我观周道,幽厉伤之。舍鲁何适矣”?于是因鲁史而修春秋以明礼,就大师而正雅颂以明乐,然而无其位,无其权。明王不兴,卒不能复礼乐之实,第存其名而已。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夫告朔之礼不行,是实亡矣,羊存而何益?而孔子惜之者,谓名存而实亡,愈于名实之俱亡也。嗟夫,礼乐根于性情,而其弊至于虚名之不能存,天下之治从何而兴乎?自是而下,判为十二,折为七国,并为孤秦,燔烧诗书,削礼喑乐,置生民于铁钺之上,用鞅斯申韩之术,一以刑法绳下,而遂至于亡。呜呼,礼乐根于性情,文与器虽亡,而生民之性情未亡也。有明主举而行之,礼乐之治可复矣。

同前书,卷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