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思论 上
论曰:道必有措手之所,而后学者得以用其功。邈然如天,渊然如渊,则学者安所措其手哉?子思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夫不言所以处喜怒哀乐者,而止言其喜怒哀乐之未发者,初无影之可捕,而况求其形哉?学者求其说而不得,则流而入于槁木死灰之学。夫槁木死灰之学,非洙泗之学也,西学也。
然则学者不入于此而入于彼,无乃子思不示人以措手之所,而纳之于茫洋之地而然乎?子思不然也。子思盖有示人以措手之所者矣。而章句之学离之也。离而不合,此学者所以止求之于喜怒哀乐未发之言,而不知子思所以处夫喜怒哀乐未发之妙,则固在于言前也。
且子思不云乎:“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又继之曰:“君子戒不睹,惧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敬其独”。然后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和也者天下之达道。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盖天下未有无用之道,而君子亦不为不蒂之言也。中也者,固性之有也,然性不可见而中不可能。使子思曰“天命之谓性”而止耳,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而止耳,则此言无乃邻于不蒂而此道无乃堕于无用耶?故子思之学,不恃其性,而恃其率;不恃其中,而恃其致。率也者,循是而教焉者也致也者,力而求之者也。性不可见而率性者可见;中不可能而致中者可能。致则率矣,中则性矣,是则子思之意也。而学者不之详也。
象犀珠玉,绝域之产也,而人得而用之者,夫固有以致之也。吾性之中,不如是之远也,不远也而不迩也则未有以致之尔。致犀象珠玉则犀象珠玉至,致中则中至。
然则何以致夫中?曰喜怒哀乐之未发有以处之是也。然则何以处夫喜怒哀乐之未发?曰君子敬其独是也。盖天下之理,莫隐于十目之所视,而莫显于喜怒哀乐之未发。当其未发吾已知之;非吾知之也,心知之也;非心知之也,天知之也。天且知之,而曰不显可乎?曰不显而不戒不惧,则喜怒哀乐未发之初,内不既其养,外不既其闲。未发而不养,则其发必妄;未发而不闲,则其发必肆。妄与肆相遭,喜与怒相激,哀与乐相战,将以致中,是闲蝇蚋千百于一室而求其静也。是以君子敬其独也。敬心不以隐显而去留,则内有养,外有闲。方其独也,若不胜其众也;方其未发也,若不胜其动也;方其不睹不闻也,若不胜其耳目之属也。何也?独者,众之源也,静者,动之机也,一息之顷,心与天已知之矣,知而养,养而闲,则一妄起,一察应:一肆动,一儆随。察与应妄,则察至而妄者除;儆与肆随,则儆至而肆者伏。妄者除而肆者伏,当是之时,此心莹然,真而法矣。未发而真,发而非真;未发而法,发而非法,天下有是理乎?去妄、去肆,而一之于真与法,而中在其间矣。人有病目者,不求其本而急其末,以为所以病吾目者翳而已,去翳则目宜必明,然去一翳,生一翳,则不知养肝之过也。肝得其养,而目自明,则夫翳者不去而去矣。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其自中也耶?其有以养其中也耶?谨论。
同前书,卷八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