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治论(节选)

思治论(节选)

无意于取,而有意于治者,殷周也;有意于取,有意于治者,汉唐也;有意于取,有意于治,而不知所以取与治者,晋隋也。取之以道,治之以道,其统一以远;取不以道,治之以道者,次之;取与治皆不以道者,随得而随失也。呜呼,安得知治体者与之共论治道乎!治少而乱多也,尚矣。所以然者,知治体者,鲜矣。将百万之众,举天下如鸿毛者,易得也;决策制胜,虑皆逼臆者,易得也;平赋役,调粮饷,聚如丘山,运如风雨者,亦易得也。至于乘几挈势,以仁义道德厝天下于泰山之安者,则难矣!故汉知所以取之者,萧公、子房也,知所以治之者,贾谊、董仲舒汲黯也。汉不能尽其用,所以仅能为汉而不能三代也。汉季之失天下也,知所以取与所以治者,孔明也。天不尽其用,不能三代,而区区庸蜀也。晋既盗魏,又欲取吴,取所以取与所以治者,羊叔子也。仅能用其取,而不知所以治,是以随得而随失也。唐有天下因隋之乱,名义近正,知所以取。贞观之治,魏徵房杜知所以治,惜乎众目虽举,而大纲不立也,是以一治一乱,卒偾以亡,仅能为唐而不能三代也。三代而下,千有余岁,竟不能复其治。何治如是之少,而乱如是之多也?盖虽有愿治之君,而无知治体之臣,仅为一时之治而已。虽亦或有知治体之臣,而复无愿治之君。没没于世,卒不能用一时之治,亦难也。

夫致治之道,自治为上,治人次之。自治其本也,治人其末也。本固则末盛。诗曰:“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言本既拨则枝叶从而害矣。又曰:“莫莫葛蕾,施于条枚。岂弟君子,求福不回。”言本根芘则可以求福矣。葛蕾犹能芘其本根,况于国乎?所谓本者,不勤远略而反自近者,始也。修仁义,正纲纪,立法度,辨人材,屯戌以息兵,务农以足食,时使以存力,轻赋以实民,设学校以厉风俗,敦节义以立廉耻,选守令以宣恩泽,完一代之规模,开万世之基统。即此为之,不求之于外,大总其纲,小持其要,上下井井有条不紊,苏润疮痍,补葺元气,如此数年,治体既定,纲纪日张,户口增益,民物繁夥,礼义隆懋,心格其非,风俗完厚,上下妥安,如馁而饫,如醉而醒,如瘠而肥,本根既固,德威惟畏,弱国入朝强,国请服矣。盖不屈则无以信,不翕则无以辟,不静则无以动,不存则无以施,理势然也。苟信而不屈,动而不静,施而不存,冯锋恃锐,谓莫已若,鲜有不弊者。传曰:“兵犹火也,弗戢将自焚也。”言兵以禁暴诛乱,不可穷也。又曰:“天下虽强,好战必弱。”言兵凶器,战危事,不得已而用,不可久也。夫文止戈为“武”。诗曰:“载戢干戈,载橐弓矢。肆于时夏,允王保之”。此武王之所以为武也。国家拥百万之众,衡制夷夏,莫敢谁何虽数年无君,无大吠之警,豪杰弭耳瞬目,奔走奉戴,吏民竭膏血,倒仓庾,空杼轴,罄筐篚,以供赋役,可谓力胜矣。少霁威蓄锐,固其本根,汉唐之举也。焉有用兵四十年而不已者乎?遗民安得不膏铁钺,粪草莽乎?有千金之璧而不琢,执之以击瓦砾,而不以为宝,不玷而缺,亦云幸矣。曷若琢为琮璜,蕴之匮而藏之密,与天球、河图为奕代之宝乎。盖不智不勇然后可为大智大勇,不恃其力,然后可以大用其力。役其智者,则必至于暗;肆其勇者,则必至于困;竭其力者,则必至于踣。以智力胜人者,人亦以智力胜之矣;以义胜人者,天下无敌也。纲纪礼义者,天下之元气也。或偏或全,必有在而不亡。天下虽亡元气,未尝亡也。故能举纲纪礼义者,能一天下者也;不能举纲纪礼义者,安于偏、而苟且者也。天下尝分裂矣,昔秦不能举而汉举之,汉所以一天下也。吴不能举而晋举之,晋所以一天下也。陈不能举而隋举之,隋所以一天下也。隋不能举而唐举之,唐所以一天下也。南唐、吴越不能举,世宗艺祖能举之,宋所以一天下也。晋、隋不足称也,粗立纲纪,犹能一天下,矧于幅员万里,巍巍堂堂,莫之与京,能举纲纪礼义乎。其混一区宇,囊括海内,厝天下于泰山之安,而四维之也必矣。盖天下之势,必一方之,纲纪礼义立,天命之人归之,而后天下一。此善于彼,而后天下一。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欲以力胜之,未之前闻也。纵能胜之,不能安之,无以挫英雄之气,服天下之心,反使乘时徵幸,敛羽毛而待风飚者,得以窥其隙而投其间。羊祜所谓“既平之后,方劳圣虑者也。”今梁秦之西东,既被其泽,纲纪既立矣,河朔之民独非国家之赤子乎?书曰:“无党无偏,王道平平。”使河朔之民亦如梁秦。复加之以意,而致之以理,不在于耀武万里之外,而可以文致太平。岂惟生民之幸,天下可一,而社稷之福也。呜呼!二帝三王不得见之矣!舍汉唐何适也?汉唐又无及矣,舍今之世何适也?诗曰:“洌彼下泉,浸彼苞稂,忾我寤叹,念彼周京。”经布衣也,夫复何言,念之而已。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者,幸留意焉。

同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