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传统与鲁国政治
鲁国对周代礼乐的完整保存和实施,是与鲁人对于礼乐功能的认识相联系的。从《礼记》一书看,他们的这种认识确已达到了相当的程度。[34]他们认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35],“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36]。而乐的功能也不仅仅是在协调劳动和娱乐方面,它能够“合和父子、君臣,附亲万民”,在不同等级的人们心灵间起着沟通与和谐作用,“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在族长乡里之中,长幼同听之,则莫不和顺;在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37],可见,乐乃“和之道也”[38]。礼和乐性质不同,但两者一分一合,刚柔相济,因礼而造成的差等的神圣性,可以由乐进行协调,故《礼记·乐记》说:“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合情饰貌者,礼乐之事也”。所以说,就周代礼乐的本质而言,它是周族统治者的一种政治统治工具。
鲁秉周礼,对维护鲁国的安定同样起了积极作用,这在西周时期乃至春秋前期表现比较明显。最典型的事例发生在鲁闵公年间,当时,齐欲伐鲁,齐公问仲孙湫曰:“鲁可取乎?”仲孙湫说:“不可。犹秉周礼。周礼,所以本也。臣闻之:‘国将亡,本必先颠,而后枝叶从之。’鲁不弃周礼,未可动也。”[39]此时,鲁正遭庆父之乱,但尚秉周礼就难以攻取,这是因为周礼可起到一种协调人心的作用,在统治者内部,它可以防止和调节矛盾,而对下层人民来说,周礼既有慑服之威,又有收罗人心之用。仲孙湫说鲁以周礼为本确是切中要害的。鲁人都知道礼有“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40]的功能,因而他们也认识到“服于有礼,社稷之卫也”[41],“无礼必亡”[42],故对周礼怀有极大热忱。《礼记·礼运》说:“坏国、丧家、亡人,必先去其礼。”礼尚在,国不可亡,礼之关乎国泰民安,于此可见。
在宗法制度下,“尊尊”和“亲亲”可谓两条根本原则,也是周礼的基本要求。鲁国初建时,周公也为鲁国确立了这样的治国方针。[43]因此,鲁国保持的礼乐传统便一直贯彻尊尊、亲亲的精神。
《礼记·明堂位》说,鲁国“君臣未尝相弑也,礼乐、刑法、政俗未尝相变也。天下以为有道之国,是故,天下资礼乐焉”。对这句话,我们自不能进行绝对的理解,《礼记》中《明堂位》一篇,多出鲁儒之附会,然其言固亦有本。[44]诚然,为了争权夺位,鲁国也发生过类似兄弟骨肉相残等事件,但比之其他不少国家,鲁国的情况要好得多,尤其春秋中期以后更是如此。昭公后期,鲁君与季氏矛盾激化,而季氏对昭公的尊敬却始终如一。当郈氏、臧氏等拥促昭公攻伐季孙意如时,季氏“请待于沂上以察罪”;不得允许,又请“囚于费”;再不许,又请“以五乘亡”。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双方开战,昭公因兵败而不忍屈辱出走国外,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季孙意如仍希望“得改事君”[45]。在此后的7年中,不仅国内照常安定,而且季氏本人也丝毫没有占取君位的意图。这种看似反常现象的出现,与鲁国的礼乐传统肯定是不无关联的。
周室东迁后,王纲解纽,礼坏乐崩,但在鲁国,仍有许多知礼之人,他们虽然对周代礼乐采取的态度不尽相同,但在尊敬君主方面却无二致。如立言垂世的臧文仲和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他们分别处在春秋前期和末叶,都是鲁国的“大学者”[46],由于身份与时代的差异,臧文仲不少与传统不合的行为受到了孔子的指责,但两人的君臣观却没有什么差异;又如被后世儒者奉为道德楷模的柳下惠,尽管他与当政者不合而且官小职微,卑为士师,但他毕竟知礼明礼,并把礼作为道德的堤防,故能在遭到“三黜”之压抑的情况下,仍能事人以直道,不易其操守。别人劝他离开鲁国,他却留恋父母之邦,依然“油油然”处于下位。这在客观上对鲁国的安定也是有利的。所以,比之他国,鲁国的社会秩序是较稳定的。
如果说周礼的“尊尊”原则给鲁国带来了政治稳定,那么,同为周礼要义的“亲亲”原则却似乎造成了相反的结果。
自建国之日起,鲁人的“亲亲”观念便逐渐深入人心,他们十分相信“非吾族类,其心必异”[47]的古训,使掌握鲁国大权的卿族一直限定在“伯禽之后”的范围内,异姓家族均被排斥在外。其他国家则不然,在姜姓齐国,“举贤而上功”[48]乃是其建国方针之一,异姓的管仲甚至辅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在与鲁国同为姬姓的晋国,范氏、中行氏也都曾取得了一定权力。这与非公族不得执国政的鲁国形成了明显对比。这样,鲁国的贤能之士很难进入到政权中来,使得其统治集团缺乏勃勃生机。
与其“亲亲”原则有关,鲁国卿族还总是不绝后嗣。鲁卿在位时,不论其行为怎样越轨,他对其宗族影响并不太大,即使像庆父和东门襄仲这样给公室带来极大危害的人,除了他们本人得到了应有下场外,其宗族却没受到什么牵连,他们依然在鲁国享有高官厚禄。首先,这或许与周人“兴灭国,继绝世”的传统有关。天子建国,诸侯立家,鲁卿大夫之于鲁国,亦似于各诸侯国之于宗周,大概鲁国把周代“兴灭继绝”的传统扩大而及于本国的卿大夫。另外,更直截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鲁卿族与鲁君同宗共亲,鲁人尤为注重血亲关系,这必定在很大程度上强化了他们保存卿族宗祀的观念。故鲁卿大夫中虽有人遭遇罪黜,然其封邑却仍保留下来。这样,在鲁国,卿族一旦有了一定势力,也就站稳了脚跟,他们的权力无限制地发展下去,便逐渐对公室形成尾大不掉的局势。到春秋中后期,终于出现了公室衰微而大夫专政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