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人的社会生活与《诗经》

2.鲁人的社会生活与《诗经》

在西周和春秋时期,《诗经》与人们的社会生活是密切联系的,一方面,在宫廷、贵族的祭祀、典礼、宴会中,它常常以一种乐舞的形式出现,从而被当作一种仪式或娱乐宾客的节目。

另一方面,在政治、外交和其它社会生活中,它又被用作一种表情达意的交际工具,此即古代所谓“献诗陈志”和“赋诗言志”。公卿、大夫们将诗句等运用于政治活动诸方面,或借献诗表达其颂扬或讽谏,或借赋诗在社交场合表达思想感情。《国语》、《左传》等先秦古籍中,有不少这方面的记录。这种情况又似乎较多地表现在周王室的宗亲国家之中。周初封建时,内宗亲而外异姓,宗亲之中,又以鲁与卫、晋为最,这从《左传》定公四年所述的分封情况中可以明显看出来。只不过康叔之后卫国不能克终,以致沦为晋、楚等大国的附庸,鲁、晋遂继宗周而成为礼乐文明的中心。另外,因太公的缘故,齐亦为大国,齐为鲁邻,姬姜两姓,世为姻亲,但齐、鲁两国在文化上却风范迥异。作为宗周文化的正统,鲁与晋、齐等“小宗”相比,它便成了文化“中心之中心”[77]。晋韩宣子所言“周礼尽在鲁矣”一语便是我们这一论题的最好注脚。正因如此,文献记载中,鲁、晋两国“赋诗言志”、以诗用于社会交往尤其是对外交往的情况,便比他国较多,而从对《诗》的重视程度以及用《诗》数量等方面看,鲁又为各国之最。例如,仅从清人姚彦渠所编《春秋会要》看,其中“嘉礼”中所汇“享燕”之礼,“赋诗言志”的事例计有21次,其中17次有鲁人参与,晋人参与者也有10次之多,据清人赵翼《陔余丛考》的统计,《国语》、《左传》中所引诗绝大部分都是三百篇中的诗,仅有极少数是不见于《诗经》的逸诗。

鲁国的卿大夫对《诗》都较熟悉和了解。如前所述,《诗》与礼是密切联系的,许多情况下,《诗》就是礼的重要组成部分,因而鲁国的公卿大夫们就像了解何种场合使用何种礼仪那样,对诗乐使用场合的分殊也十分清楚。如:

穆叔如晋,报知武子之聘也。晋侯享之,金奏《肆夏》之三,不拜;工歌《文王》之三,又不拜。歌《鹿鸣》之三,三拜。韩献子使行人子员问之,曰:“子以君命辱于敝邑,先君之礼,藉之以乐,以辱君子。吾子舍其大而重其细,敢问何礼也?”对曰:“《三夏》,天子所以享元侯也,使臣弗敢与闻。《文王》,两君相见之乐也,臣不敢及。《鹿鸣》,君所以嘉寡君也,敢不拜嘉;《四牡》,君所以劳使臣也,敢不重拜。《皇皇者华》,君教使臣曰:‘必咨于周。’臣闻之:‘访问于善为咨,咨亲为询,咨礼为度,咨事为诹,咨难为谋。’臣获五善,敢于重拜?”[78]

《三夏》、《文王》都非用于卿大夫者,故穆叔不拜,《鹿鸣》之三即《小雅》之首《鹿鸣》、《四牡》、《皇皇者华》,都与穆叔的身份相当,故每歌一首,他都进行拜谢。

春秋时列国间进行外交活动,也往往通过赋诗言志,用比喻或者暗示的方法,表达彼此的立场和意见。赋诗便成了外交人员所必须具备的一种才能。据《左传》载,鲁文公十三年,郑伯背晋后又想归服晋国,欲请从晋国返回的鲁文公代为求情。宴会时,郑大夫子家赋《鸿雁》,取“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郑以鳏寡比喻自己孤弱,请求文公哀恤,为之道路奔波,再度去晋,以为郑求和。季文子言己亦鳏寡,推诿说:“寡君未免于此。”遂赋《四月》,取“先祖匪人,胡宁忍予”,表示想回国祭祀先祖,不愿再返回晋国。子家又赋《载驰》之四章,取“控于大邦,谁因谁极”,表示小国有急,想求大国救助;鲁国不好再推辞,于是,季文子赋《采薇》之四章,用“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来答应为郑国奔走。双方的应答,全以赋诗为媒介。

宋国的向戍在鲁襄公十五年聘鲁后,鲁于襄公二十年又派季武子到宋国聘问。在宋公享季武子的宴会上,季武子赋《常棣》第七章和最后一章。第七章云:“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最后一章云:“宜尔家室,乐而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其意是说鲁、宋本为婚姻之国,应该和睦相处,使各乐家室。宋国人很高兴,重重地送给他一些财礼,当季武子回国复命时,鲁襄公设享礼招待他,他又赋《小雅》中的《鱼丽》之最后一章,取“物其有矣,维其时矣”,以喻他聘宋成功乃是公命之得时。襄公则赋《小雅》中的《南山有台》,取其“乐只君子,邦家之基”、“邦家之光”等语,夸奖季武子能为国增辉。

鲁君为出使外国归来的卿大夫设宴慰劳,君臣往往赋诗言志,表达思想;鲁享邻国国君或大夫时亦常在宴会上赋诗。而赋诗当然不是自己创作诗篇加以诵唱,而是用现成的诗篇断章取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赋诗断章,余取所求”,说的正是这种情况。如晋范宣子于鲁襄公八年聘鲁时,为寄寓让鲁国及时出兵参加伐郑之意,遂赋《摽有梅》一诗。该诗为《召南》中的一篇,其本意是男女婚姻及时;鲁大夫季武子赋《角弓》一诗,取意“兄弟婚姻,无胥远矣”,以表示答应;宣子将退出时,季武子又赋《彤弓》,该诗《序》云:“天子锡有功诸侯。”武子意在说晋悼公伐郑乃是继续晋文王的霸业。双方赋诗,无一不是断章取义。

赋诗虽是断章取义,但不懂得《诗》就不能做外交方面的工作,否则就可能办不好事情。鲁人就很看不起不懂《诗》的人。鲁襄公二十七年,齐庆封往鲁国行聘,叔孙穆子看到他的车很美,但他本人却与这种容饰不称,不懂得礼仪,吃饭又表现得不恭敬。叔孙穆子便为他赋《相鼠》这首诗,取义“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但庆封却浑然不知。又如鲁昭公十二年夏,宋国的华定为新立的宋君通好而到鲁国聘问。鲁设享礼招待他时,为他赋《小雅》中的《蓼萧》一诗,诗中有“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为龙为光”、“宜兄宜弟,令德寿岂”、“万福攸同”等句。但华定却不知道,也不赋诗回答。所以鲁人说他道:“必亡。宴语之不怀,宠光之不宣,令德之不知,同福之不受,将何以在?”

《诗》与人们社会生活的重要联系,更表现在《诗》的教学乃是古代教育的开端。如《周礼·春官·大司乐》说以乐德、乐语、乐舞教国子,则《诗》的学习自幼童时便开始了。鲁人十分重视《诗》的学习。如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79]又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鸟兽草木之名。”[80]他对学《诗》的重要性以及《诗》的诸种功能都说得十分透彻。孔子还说:“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81]二《南》位在《诗经》之首,所以,如果连二《南》都不学,实在是说不过去了。孔子还要求对《诗》三百不仅能口诵,而且应当领会并能运用,他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82]《诗》的学习也是孔门教学的一项重要内容。

《论语》中有16处与《诗经》有关的记载,其中既有孔子对“诗三百”的评论,也有孔门师徒利用《诗》议论问题。如《学而》篇记子贡说:“贫而无陷,富而无骄,何如?”孔子回答说:“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又说:“《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孔子高兴地说:“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子贡能运用《诗》作比喻,孔子便对他大加赞赏,为此而把他的学问和道德提高一步看。又如,《八佾》篇记子夏问孔子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孔子说:“绘事后素。”子夏又问道:“礼后乎?”孔子说:“起予者商(子夏)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其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见于《诗·卫风·硕人》,“素以为绚兮”可能是逸句。子夏对该诗理解较好,便意味着他已经有了进步,所以孔子为能与他讨论《诗》感到欣慰。

孔子把弟子们对《诗》的学习、理解看得很重,他本人对《诗》自然也十分了解。据《论语·八佾》篇记,鲁三家祭祖先时,用天子之礼,唱着《雍》这篇诗来撤除祭品,孔子说:“‘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他对三家进行批评,顺口说出了诗中的句子。这类例子很多,此不枚举。孔子如此,鲁国的其他士人也是这样。据清人赵翼《陔余丛考》统计,鲁人左丘明在《左传》中引诗217条,除了对列国公卿(包括鲁国公卿)引诗进行记述外,在评论中自引诗及转述孔子之言所引诗就达48条,除了几条逸诗外,其余全部见于今本《诗经》。

鲁人对《诗经》的熟悉与运用,还表现在孔子把《诗》看成为教化的工具。《礼记·经解》引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孔子关于《诗》的论述的有关理论,开创了儒家的诗教。孔子之后,儒分为八,其中尤以孟、荀两派最大。孟子是鲁三家中孟孙氏的后代,他的思想尤为孔子思想的正统。《孟子》7篇中,引《诗》达30多处,他在《万章》篇中所提出的“以意逆志”、“知人论世”的方法论,成了后世说《诗》的指导理论。荀子为明道、征圣、宗经,也往往“引《诗》为证”,《荀子》书中论《诗》者7处,而引《诗》要达80多处。儒家的诗教理论在孟、荀这里得到了发扬光大。儒学产生在鲁国,儒家的思想理论基础也都在鲁国,儒家关于诗教的理论便明显体现了《诗经》与鲁人社会生活的密切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