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孔子对臧文仲的评论
已故著名史学家童书业说:
春秋时代已很多有学问的人,如鲁国的叔孙豹、齐国的晏婴、晋国的叔向、楚国的左史倚相、吴国的公子季札等,都可以算是当时的大学者。这些人之中,尤推鲁国的臧文仲和郑国的子产是不世出的圣贤。臧文仲能够立言垂世,子产能够有很开明的新思想,施之于实际的政治。等到孔子出世,集古代思想学术的大成,开始建立哲学的系统,真正的士大夫阶层就由他一手造成。[26]
童先生还称臧文仲是春秋时的“学人”[27]、贵族阶级中的“学者”[28]。这的确是十分精到的见解。孔子之前,学者不乏其人,然而,诸如叔孙豹、晏婴、叔向、左史倚相、公子季札等却都晚出于臧文仲,至于与文仲并称为“圣贤”的子产,则其时已近于孔子时代。在鲁国,僖公、文公之时,臧文仲有很高的地位。他为鲁国出谋划策,也为了鲁国而奔走,但更多的,臧文仲似乎更具“学人”形象。《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范宣子与叔孙豹讨论“不朽”问题时,范宣子说:“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叔孙豹说:“鲁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没,其言立,其是之谓乎!豹闻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一般讲来,君者立德,武者立功,文者立言。作为“学人”,臧文仲便成了“立言”者中的典范。正如为了学礼,“孟懿子与南宫敬叔师事仲尼”[29]一样,季孙行父曾随文仲学习“事君之礼”,在这里,臧文仲也是以学者的身份出现的。事实上,不仅在鲁国,就是在整个春秋时代的各国,臧文仲都是最早的“有学问的人”。
孔子出生于臧文仲死后67年,两人虽同为鲁国的著名学者,但一位生活于春秋前期,且居官在位,家族兴盛,一位处在春秋末叶,仕途坎坷,家族衰落,他们的思想有很大差别。同以前鲁人对其“先大夫臧文仲”的敬重不同,孔子曾批评臧文仲。据《左传》文公二年载:
仲尼曰:“臧文仲,其不仁者三,不知(案:知通智)者三。下展禽,废六关,妾织蒲,三不仁也。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三不知也。
不过,孔子对臧文仲的评价,乃是用他自己的“仁”、“智”标准来衡量的,其中难免存在偏颇之处。
孔子以维护周天子的一统天下为己任,通过对传统与现实的反思,形成了他的一整套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论,他的理论表现为对现实的反动,带有明显的“尚古”和“从周”特征。孔子的思想表现出了重农与重礼的特点,而与此相违背的行为便成了孔子抨击的对象。
臧文仲“废六关”[30]、“妾织蒲”就与孔子的重农思想相悖。废六关,杜注云:“寒关、阳关之属凡六,关所以禁绝末游,而废之。”孔颖达疏曰:“民以田农为本,商贾为末,农民力以自食,商民游以求食。《汉书》:贾谊说上曰:‘今驱民而归之农,皆著其本,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归南亩,则蓄积足矣。’杜称‘末游’者,谓此末技游食之民也。《周礼·司关》‘司货贿之出入,掌其治禁’,是所以禁绝末游者,令其出入有度。今而废之,使末游之人无所禁约。”妾织蒲,《孔子家语》作“妾织席”,是知织蒲即织席。杜注曰:“家人贩席,言其与民争利。”孔颖达疏曰:“《大学》云:食禄之家,不与民争利。”这里,臧文仲的行为显然是与孔子的思想不合拍的。臧文仲废除关禁,鼓励人们离农从商,使末游之人侵害农民;家人从事贩卖,与民争利。所以孔子便视此为“不仁”的行为。
孔子又批评臧文仲“下展禽”、“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
展禽即柳下惠,又称柳下季。臧文仲很尊重展禽,曾向他请教御敌之策和接受他的正确批评。
但是,臧文仲与展禽在思想上毕竟是不一致的,在鲁国文公二年“大事于太庙”时“跻僖公”这件事上表现得尤为显著。臧文仲“纵容”夏父弗忌“跻僖公”的做法。而展禽正相反,他赞同宗有司的话,对夏父弗忌大加鞭挞,认为他既犯“鬼道”,又犯“人道”。展禽对夏父弗忌的批评,也意味着他与臧文仲之间的主张不合。孔子昧于此,便对臧文仲加以指责,说:“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31]又说:“臧文仲安知礼?夏父弗忌逆祀而弗止也。”[32]孔子赞成的是严格的周代礼制,所以,在他们两人中,孔子欣赏柳下惠,甚至他对臧文仲的批评也与柳下惠一致。如文仲让国人“祀爰居”时,柳下惠曾指责臧文仲不仁、不智:“今海鸟至,己不知而祀之,以为国典,难以为仁且智也。夫仁者讲功,而智者处物。无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能问,非智也。”[33]同柳下惠一样,孔子也指责臧文仲不仁、不智,而且指责得更多,连“下展禽”、“纵逆祀”也包括在了里面。
“作虚器”是指臧文仲私蓄大蔡之龟,并作室以居之之事。《论语·公冶长》记孔子说:“臧文仲居蔡,山节藻税,何如其知也?”所说即此事。孔疏曰:“郑玄云:节,柄也,刻之为山。棁,梁上楹也,画以藻文。蔡谓国君之守龟。山藻节棁,天子之庙饰,皆非文仲所当有之。有其器而无其位,故曰虚。君子不僭上,其居奢如此,是不知也。”孔子强调礼,而其根本在于“名”,“夫名以制义,义以出礼”[34],他重视“正名”[35],从而以“名”定“位”,主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36],以“位”为政,使上、下不相僭越。所以《周易·艮·象传》中说:“君子思不出其位。”正因如此,鲁三家唱着雍诗撤除祭品、“季氏八佾舞于庭”、季氏要去祭祀泰山,都是孔子看不惯的事情。所以,臧文仲“作虚器”也自然地受到了孔子的指责。
综观孔子对臧文仲的批评,倒明显地透露着臧文仲不墨守陈规的特点。当然,象“祀爰居”之类确可列为他“不智”的方面,连他本人当时也知道了这一点。然而,其它几点并不也尽可作如是观。臧文仲不专注农业,甚至鼓励人们从事商贾末业,对于素有重农传统而带有封闭意识的鲁国来说,倒不失为开明的举动。
也许是由于孔子曾批评臧文仲的缘故,儒家经书中除了指责臧文仲的话外,没有一点孔子对臧文仲的其它评论。孔子谙于鲁事,一定对臧文仲比较了解,他离文仲时代不远,二人又同处鲁国,孔子不可能不受到文仲的影响。
《左传》文公二年孔颖达疏曰:“鲁臣多矣,而(孔子)独讥文仲者,以文仲执国之政,有大智之名,为不智之事,故特讥之。其余则不足责矣。”孔子指责臧文仲本身已证明他是具有重要影响的人物。文仲教季孙行父事君之礼时曾说:“见有礼于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养父母也;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后来,郑子产向然明问政时,“对曰:视民如子。见不仁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37]一个说的是事君,一个讲的是待民,二者似乎同出于一人之口。又如文仲听说宋襄公欲合诸侯时说:“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后来,子产也说:“求逞于人,不可;与人同欲,尽济。”[38]两人的话如出一辙。孔子所说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39],“己所不欲,勿施于人”[40],其精神也显然是与之相通的。我们虽不能肯定孔子的哪部分思想就来自文仲,但臧文仲曾立言垂世,孔子受其影响是容易理解的。孔子批评臧文仲“下展禽”,但这并不是文仲“知贤不举”,而是由于他们的思想有相抵牾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