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的社会思想和“效验”学说
在社会治乱问题上,王充重视物质生活的作用,却又把治乱的最终原因归结为“时数”“国命”。王充反对君主个人决定社会治乱的观点。他说:
夫世所谓乱者,不以贼盗众多,兵革并起,民弃礼义,负畔其上乎?若此者,由谷食乏绝,不能忍饥寒。夫饥寒并至,而能无为非者寡;然则温饱并至,而能不为善者希。传曰:“仓禀实,民知礼节;衣食足,民知荣辱。”(《论衡·治期》)
用温饱与饥寒来说明社会的治乱,比起单纯用道德观念来说明治乱显然要深刻些。那么,温饱与饥寒的原因是什么?王充认为完全在于“时数”。他重视自然条件对农业生产的影响,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他忽略了人在社会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中的能动作用。当他完全用自然界条件说明社会治乱时,就不能说明:为什么尧遇洪水、汤遇大旱而天下治?为什么桀纣之时“无饥耗之灾”而天下乱?《论衡》中有两个回答。《治期》篇说:社会治乱的根本原因在于“天”“时”。所谓“天”“时”是指自然界的规律性。他认为自然规律都与日食、月食的规律一样,非人力所能改变。这个回答用机械的必然性排除人事的作用,已经把社会治乱的原因神秘化。《命义》篇的回答则说社会治乱的根本原因在于“国命”,而“国命”就是“天命”。虽然王充所说的“天命”可以做出不同于神学的解释,但它已经不像“天”“时”那样表现为可见的自然现象了,实际上已经很难与神学的天命论加以区别。
在古今异同问题上,王充承认“汉在百代之上”,汉代远远胜过三代。王充对汉代的评说有两段话特别值得注意,他说:
方今哀牢、鄯善、诺降附归德……唐虞国界,吴为荒服,越在九夷,罽衣关头,今皆夏服,褒衣履舄;巴、蜀、越嶲、郁林、日南、辽东、乐浪,周时被发椎髻,今戴皮弁;周时重译,今吟《诗》《书》。(《论衡·恢国》)
周时仅治五千里内,汉氏廓土收荒服之外。……古之戎狄,今为中国;古之裸人,今被朝服;古之露首,今冠章甫;古之跣跗,今履高舄。以盘石为沃田,以桀暴为良民,夷坎坷为平均,化不宾为齐民,非太平而何!(《论衡·宣汉》)
这两段话指出,汉代的国土远大于三代,汉代的文化远高于三代,汉代的农业生产远比三代发达,这些看法是有事实根据的,并非虚美媚时之论,但是,另一方面,王充认为古今没有什么区别。他说:“夫上世治者,圣人也;下世治者,亦圣人也。圣人之德,前后不殊,则其治世,古今不异”;“上世之天,下世之天也,天不变易,气不更改。上世之民,下世之民也,俱禀元气,元气纯和,古今不异……一天一地,并生万物。万物之生,俱得一气。气之薄渥,万世若一”(《论衡·齐世》)。无论古今,天地人物都禀元气而成,元气本身又无古今之别,所以天地人物也就没有古今的区别,很自然得出“百代同道”的结论。这再一次证明,不懂得人类社会与自然界的差别,企图直接用元气自然的观点说明社会历史,就得不出正确的答案。
在反对神学迷信和解释自然与社会现象的过程中,王充所运用的认识方法,其主要内容有:①“任耳目以定情实”(《论衡·实知》),运用耳目感官去了解事情的原委真相。②“引物事以验其行”(《论衡·自然》),用实际事物检验言论的是非,用办事的效果检验行为的得失。③“揆端推类,原始见终,从闾巷论庙堂,由昭昭察冥冥”(《论衡·实知》),主要是运用类比推论的逻辑方法,要求遵守矛盾规律,不能上下相违,前后相伐。④“贵其知识”(《论衡·别通》),立论要以确切的科学知识为依据。⑤“不学不成,不问不知”(《论衡·实知》),通过学习、问疑获得新认识。⑥“事有不可知”,“及其知之,用不知也”(同上),当实据不足,不能作出判断时,不要强不知以为知。⑦注意分析“虚妄”现象产生的根源。
这些认识方法贯穿着一个基本精神,那就是实事求是,用他自己的术语说就是注重“效验”。他把感觉经验置于首要地位,从事实出发,运用逻辑思维,通过类比推理从已知到未知,从事物的产生预计发展结果,由此及彼,由现象进入本质。王充所依据的基本是经验知识,其逻辑思维也陷于形式逻辑,表现为用“效验”的方法对具体观点一一验证,用事实作为标准判别是非。
王充运用“效验”的方法分析神学迷信,揭露其虚妄不实,在《论衡》中有许多成功的范例。例如,《自然》篇成功地反驳了谴告说。王充分析说:
天能谴告人君,则亦能故命圣君。择才若尧、舜,授以王命,委以王事,勿复与知。今则不然,生庸庸之君,失道废德,随之谴告,何天不惮劳也?
有神论讲天立人君,又讲人君的行为不合天的意志而必须由天来谴告,不能自圆其说。王充抓住了谴告说的前提与内容之间的矛盾,要么否定人君为天所命,要么否定谴告的必要性。这里已涉及神学的一个内在矛盾:天的全能性与局限性的矛盾。神学总是想把天说成全能,但又不能把天说成全能。如果天是全能的,就不会生出平庸之君,谴告就没有必要。如果天不是全能的,既出了平庸之君,天未必能谴告他。谴告说实际上把天与人君的关系看成君臣关系,人君为天之臣,人君亦能谏天。然而人君谏天的事不存在,由此可见天谴告人君的说法也是虚妄不实的。
王充把重“效验”的认识方法也用于探求事物的真相。例如,王充否定了“雷为天怒”的说法,认为雷是火,并提出五个证据:人中雷而死,须发、皮肤有烧灼之状可见,尸体有烧灼之味可闻;雷烧石投入井水激声大鸣;寒气入腹与温气相遇腹鸣如雷;雷鸣时电光耀目;雷可烧毁房屋草木。于是他作结论说:“夫论雷之为火有五验,言雷为天怒无一效,然则雷为天怒,虚妄之言。”(《论衡·雷虚》)对许多被神化了的传说,王充都力图给以合乎实际的解释。传说:“舜葬于苍梧,象为之耕;禹葬会稽,鸟为之田。”(《论衡·书虚》)神学解释为天佑圣德。王充说实际情况可能是苍梧象多,会稽鸟多,人们看到象践泥土、鸟食杂草,形容为象耕鸟田,实际并没有象和鸟耕田的事,并不是天佑圣人。人们生病时举行祭祀,后有的得到康复,被看作神秘的事,实际是病人得到精神安慰,促进了康复,并没有鬼神在起作用。他还对人的预见能力作了合理的解释。如秦庄襄王的母亲夏太后把墓地选在杜陵时预言,百年之后她的墓旁当有万家邑,其后果如其言。樗里子造墓地于章台时预言,百年之后当有天子宫室出现于他的墓地周围,其后亦果如其言。这类预言被谶书神秘化,作为迷信的证据。王充指出,事物的发展变化是有迹兆的,“案光察迹,推事原类”(《论衡·实知》),可以预见某些事物的未来。不仅圣人、贤人能够预见某些事情未来的发展,就是一般人也可以做到,没有必要用神怪去解释。
王充的认识方法的薄弱方面是理论概括不足,例如,他反复用比喻的方法反驳“天闻人言,随善恶为吉凶”(《论衡·变虚》)的迷信,却未能从理论上说明为什么神性不可能存在,所以不能驳倒神学迷信。因为在有神论者看来,神之所以为神,就在于具有超人性,可以不以目视不以耳听。这是经验论的认识方法不能克服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