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钦顺的生平与理气、道器论
明朝中期以后的学术思想,呈现出不拘一格的景况:一方面,王学兴起,动摇了朱学的正统地位,促进了学术思想上某种相对自由的气氛;另一方面,在王学之外,也有人敢于批评理学,在思想史上有所建树。罗钦顺、王廷相就是这方面的代表。
罗钦顺(1465—1547年)字允升,号整庵,泰和(今江西泰和)人。孝宗弘治六年(1493年)举进士,廷试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得以广泛阅览皇家藏书。弘治十五年(1502年)因得罪宦官刘瑾而被罢官,两年后复职,又升为南京太常卿等职,嘉靖元年(1522年)升南京吏部尚书,又改为礼部尚书。父亲死后,他不愿再做官,于是专心学术研究。
罗钦顺学无师承,其思想的形成,据他自己说,经历了三个阶段:对佛教的学习和研究;学习研究儒家典籍及理学中濂、洛、关、闽诸家著述;“有见于心性之真,而确乎有以自信”(见《困知记》卷下)。
罗钦顺的著作,除了《困知记》(六卷,附录一卷)外,还有《整庵存稿》二十卷、《整庵续稿》十三卷,是诗、文与书信的汇集。
罗钦顺思想的要旨是理气问题,他对理学的批评,也由此问题引申而出。
理气论是宋明理学中的重要问题,朱熹是程朱派理气论的集大成者。罗钦顺论理气,与朱熹的一个根本不同,是把着眼点放在“气”上,以“气”为本。他说:“理果何物也哉?盖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气本一也,而一动一静,一来一往,一阖一辟,一升一降,循环不已。积微而著,由著复微,为四时之温凉寒暑,为万物之生长收藏,为斯民之日用彝伦,为人事之成败得失,千条万绪,纷纭胶,而卒不可乱。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谓理也。初非别有一物依于气而立,附于气以行也。或者因《易》有太极一言,乃疑阴阳之变易,类有一物主宰乎其间者,是不然!”(《困知记》卷上)这是罗钦顺理气论的一段集中论述,可以将它归纳为四个主要方面:①空间与时间上的气一元论。②气表现为无休止(“循环不已”)的有次序(“不可乱”)的运动。③理不依人的主观意志而存在(“莫知其所以然而然”)。④理不是气的主宰(所谓理非一“物”,即是说“理”不是一个主宰的东西)。罗钦顺论理气的全部思想,是以气为本,由此表现出与朱熹理气论的根本对立。
为了进一步证明“气”为本,罗钦顺还着重论述了理在气中的观点,以驳斥把理视为一“物”的观点。他的思路是:气中蕴含有理,但不能把气论作理。理气关系的这种对立统一,罗钦顺有所洞察,可惜他不能用基于实验科学的逻辑语言来表达。“就气认理”“间不容发”这样的形容连他本人也感到不满意,因此才说“最为难言”。
针对朱熹以太极为“本体”的观点,罗钦顺还提出自己对理与太极关系的看法。他认为,理既然在气之中,因而气之上就没有什么主宰,周敦颐和朱熹二人的共同错误,是离“气”认“理”,割裂了理与气的联系,把“理”看成是绝对的抽象物。罗钦顺则认为太极与阴阳不能分割为二,理与气亦不能截然分裂,但气是根本的。罗钦顺的这种气一元论观点,也程度不等地贯彻于道器论与人性论方面。
在道器论方面,罗钦顺强调道器不可分。他指出:“夫器外无道,道外无器。所谓器亦道,道亦器也,而顾可二之乎?”(《困知记·续卷》上)用这条材料同罗钦顺的理气论相比较,我们会察觉到一点不同,这就是:他在论述理气关系时,主张“就气认理”,以气为本,但他在这里论述道器关系时,却不说“就器论道”,而说“器亦道,道亦器”,原因何在?所谓“器亦道,道亦器”是程颢的观点(见《答林次崖佥宪》,《困知记》附录)。罗钦顺只是借用这位理学家之口来阐述自己的道器一元论。
罗钦顺在道器论与理气论方面的上述细微差别,使我们了解到他思想上的不彻底性,也说明新思想产生的艰难。仅就道器论而言,直到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王夫之,才作出了比较精确的论述。
如果说在道器论上罗钦顺以气为本的思想还不够彻底的话,那么,在人性论问题上,他则受到了程朱学说的更大影响。
罗钦顺不赞成程朱理学的人性论观点,他指出:“一性而两名,虽曰二之则不是,而一之又未能也,学者之惑终莫之解,则纷纷之论至今不绝于天下,亦系怪哉?”(《困知记》卷上)“一性而两名”,是指程朱将人性划分为“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观点。罗钦顺认为它不但没有解决人性的问题,反而会引起思想的混乱。
那么,这个问题应当怎样解决?罗钦顺作了更多的思考,但他并未指出一条新路来,他只是借用理学权威所使用的范畴——“理一分殊”,以解释性命问题。他认为人和物都来源于阴阳二气,此谓之“理一”,而世界上人和物各各不同,此谓之“分殊”。既然人和物都来自阴阳二气,所以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因为人人各不相同,所以上智与下愚仍有不可逾越的界限。可见,罗钦顺“理一分殊”说一方面想修正程朱气质之性与天命之性的划分,但另一方面却又要承认先天人性的划分是不可更改的。这两方面的相互矛盾存在于罗钦顺的“理一分殊”说中。
罗钦顺企图用气一元论的观点解释人性,但他不能摆脱理学观点的束缚,所以,实际上罗钦顺未能从根本上否定朱熹的人性论。因此,他关于“道心”“人心”的论述,和朱熹的观点并无多少区别。他认为“道心”即性,“人心”即“情”,二者是体用关系,不可分离。这样,在形式上似乎解决了性(道心)与情(人心)的统一问题,但是把统一的基点归结为“道心”,这在逻辑上与他自己的气本体论相矛盾。
总之,罗钦顺在理气论方面,与理学的对立最为明显,道器论次之,心性论又次之。他力图把理气论中的观点贯彻到道器论与心性论之中,但是遇到许多困难。这是因为:①他尊信与维护朱熹学说,不敢亦不能从根本上触动理学。②他借用理学的旧范畴阐发自己的观点,不敢亦不能大胆地标新立异。这两点对罗钦顺来说,都是难于避免的。如果说在理气论这样较抽象的思辨领域他敢于任意驰骋,那么一旦接触到心性论这样敏感的社会道德问题,他就不能有新的突破。他自己是尊信封建道德的,因此提不出反对封建伦理道德的新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