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藏異書”、“擇之甚精”:宋氏的家學與藏書

一、“喜藏異書”、“擇之甚精”:宋氏的家學與藏書

宋人喜藏書,可從太祖説起。據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的記載,宋太祖雖起于介冑之中,然“性嚴重寡言,獨喜觀書,雖在軍中,手不釋卷。聞人間有奇書,不吝千金購之。顯德中,從世宗平淮甸,或譖上于世宗曰:‘趙某下壽州,私所載凡數車,皆重貨也。’世宗遣使驗之。盡發籠篋,唯書數千卷,無他物。世宗亟召上。諭曰:‘卿方爲朕作將帥,辟封疆,當務堅甲利兵,何用書爲?’上頓首曰:‘臣無奇谋上贊聖德,濫膺寄任,常恐不逮,所以聚書,欲廣見聞、增智慮也。’世宗曰:‘善!’”太祖的喜歡購書、藏書和讀書,其目的雖是要“廣見聞,增智慮”,實則政治志向已不可限量,同時也隱然兆示了未來崇儒重文的治政方略。後來平西蜀,征南唐,太祖都特命專人收羅其書籍輿圖,以充三館,也延續了他一貫的想法。

宋太宗的喜愛讀書、聚書,更超過太祖。宋真宗稱其“崇尚文史”,《宋史》載其“性嗜學。宣祖總兵淮南,破州縣,財物悉不取,第求古書遺帝,恒飭厲之。帝由是工文業,多藝能”,即可見一斑。宋太宗即位後曾多次命臣下廣搜圖書,三館之外復置秘閣,並謂:“夫教化之本,治亂之源,苟無書籍,何以取法?”又曰:“國家勤求古道,啓迪化源,國典朝章,咸從振舉,遺編墜簡,宜在詢求。致治之先,無以加此。”並明確提出:“王者雖以武功克敵,终須以文德致治。朕每日退朝,不廢觀書,意欲酌先王成敗而行之,以盡損益也。”這都可見出其對藏書的重視和宋廷的崇文的思想導向,朝廷藏書的數量也因此迅速增加。

宋朝以文治立國,士大夫詩書傳家,藏書亦富,往往媲美館閣。即以宋初來説,著名的藏書家就有孫光憲、丁顗、江正、高頔、戚同文、胡仲堯、楊徽之、王溥、李昉、朱昂、郭延澤、劉式、錢惟演、宋白、畢士安、姚鉉、趙安仁、眉山孫氏等十數家,藏書往往多至數萬卷。由唐到宋,在圖書典籍和文獻文化的傳承上起了重要的作用。

宋氏家族的藏書,當始於宋龜符、宋皋,至宋綬又得到畢士安、楊徽之兩家的珍藏,藏書數量大增。如晁説之所説:“惟是宋宣獻家四世以名德相,而兼有畢丞相、楊文莊二家之書,其富蓋有王府不及者。”宋綬所以能得楊徽之的藏書,是因爲綬爲徽之外孫的緣故。楊徽之無子,僅一女,亦知書,嫁宋皋,每以經史教授其子。故宋綬自幼也喜歡讀書,加之天性聰穎,額有奇骨,深爲徽之器愛。徽之卒,遺奏宋綬爲太常寺太祝。畢士安藏書何以會歸於宋氏,今已不可知,然史載宋真宗領開封尹,楊徽之與畢士安並充開封府判官。二人既爲同官,或受其影響,畢士安亦稱賞宋綬之才學,後來遂將其藏書亦贈與宋綬。畢士安真宗時與寇準並爲宰相。真宗曾“詔以崇文院所校《晉書》新本分賜輔臣。宗室上曰:‘昨有言兩晉事多鄙惡不可流行者。’參知政事畢士安曰:‘惡以戒世,善以勸後。善惡之事,《春秋》備載。’上深然之。”史又載士安“年耆目眊,讀書不輟,手自讎校,或親繕寫。又精意詞翰,有文集三十卷”。則知其不但端方有識見,亦頗富文章之才,喜藏書,精校讎,當對宋綬影響很大。

宋綬承繼了楊徽之和畢士安兩家的藏書,也承繼和發展了二氏和宋家的學問傳統。宋綬既自幼聰穎,喜好讀書,又得宋真宗賞識,恩準其任意取讀秘閣之書,故於經史百家之學無不涉獵。宋綬一生歷真、仁二朝,頗受君王眷顧和器重,不但出入館閣,仕至輔相,“朝廷大議論多綬所裁定”,而且其學博而能專,尤擅文史。真宗祀汾陰,宋綬“與錢易、陳越、劉筠集所過地志風物故實,每舍止即以奏”。仁宗詔讀唐史,宋綬以侍讀學士,領三班院,專司進講。“郊祀,綬攝太僕卿,帝問儀物典故,占對辨洽”。其所爲文,楊億稱其“沈壯淳麗”,自謂不及。“其筆札尤精妙”,“及卒,帝多取其書字藏禁中”。宋家的藏書到了宋綬這一輩,不但藏書的數量大爲增加,而且還顯示出其自家的特色:“喜藏異書”,“擇之甚精”,即不只求多,還求精善,並重視專藏。葉夢得曾對此作過評價。他説:“本朝公卿家藏書,惟宋宣獻最精好而不多。蓋凡無用與不足觀者,皆不取。故吾書每以爲法也。”又曰:“古書自唐以後以甲乙丙丁略分爲經史子集四類,承平時三館所藏不滿十萬卷,《崇文總目》所載是也。公卿名藏書家如宋宣獻、李邯鄲,四方士民如亳州祁氏、饒州吴氏、荆州田氏等,吾皆見其目。多止四萬許卷,其間頗有不必觀者。惟宋宣憲家擇之甚精,止二萬許卷,而校讎詳密,皆勝諸家。”言語之中,極爲推崇。所以能“校讎詳密”,是因爲在校讎觀念上,宋綬不但主張親力親爲,而且他還認爲“校書如掃塵,一面掃,一面生。故一書三四校”。這無疑是宋綬一生校書的經驗之談。

宋綬的學術傾向和藏書、校書觀念直接影響了宋敏求。宋敏求承繼其家學,既博且專,較之其父,特色更加鮮明。對於宋敏求的這種學術特色,時蘇頌作過一個比較全面的概括,兹引述如下:

“公生十年而承家學,摛辭據古,早有過人者。自經傳所載,師儒所傳,靡不旁通而浹洽,而於唐世及本朝尤爲練逹。禮樂之因革,官閥之遷次,朝士大夫之族系,九流百家之略録,悉能推本其源流,而言其歸趣。雅爲丞相宋元憲公所知。從辟洛陽,每訪以故實。太師歐陽文忠公領禮儀,修唐史,以公嘗僚,手書咨事,自謂淺陋,繄鴻博之助。至於廟堂典故,學者疑義,莫不從而質之而後决。”“其爲修撰,言館閣四部書猥多舛駁,請以《漢(書)·藝文志》目購尋衆本,委直官重複校正,然後取歷代至唐録所載,第爲數等,擇其善者校留之,餘置不用,則秘書得以完善也。”“其譔著則有《書闈集》十二卷、《後集》六卷、《西垣制集》十卷、《東觀絶筆集》二十卷。屬詞謹嚴似權僕射,論事簡切似李司空,訓辭兼常、楊之温雅,篇什得元、劉之清麗,蓋有湛深之思。初,宣獻公輯唐大詔令,未次甲乙,公用十三類,離爲一百三十卷。唐自大中世史記放絶,載禩不傳。公綴集所聞,續武宣懿僖昭哀六朝實録,總一百四十八卷。國朝都汴,沿舊方鎮,府寺邸第閭里坊巷,增易數矣,人罕識其故處者。公依韋述類例,譔《東京記》三卷。雍洛故京,漢唐遺事,洊罹殘燬,其迹熄矣。公掇方志洎碑記所載,撰《長安(志)》、《河南志》各二十卷。奉詔編輯則有《閣門儀制》十三卷,《集例》三十卷,《例要》五卷,《蕃夷朝貢録》十卷。記當官所聞見與其應用,則有《三川下官録》、《入蕃録》、《春明退朝録》各二卷、《韻類宗室名》五卷、《安南録》三卷、《元會故事》一卷。摭唐人物世系遺事,則有《諱行後録》五卷。纂唐文章之散逸、卷部不倫者,有《李翰林集》三十卷、《李北海集》十五卷、《顔魯公集》十五卷、《劉賓客外集》十卷、《孟東野集》十卷、《李衛公别集》五卷、《百家詩選》二十卷。復采晉唐人詩歌見於石者,作《寶刻叢章》三十卷。嘗謂司馬遷《史記》注解疏牾,學者罕通其義訓,悉取《音義》、《索隱》、《正義》,王元感、陳伯宣《别注》,將仿顔師古《西漢》爲集注,及被詔修《百官表》,續《本朝會要》,删定《九域志》,皆未克就。嗚呼!可謂博矣。公雅以善書稱,結字清勁,得其家法。前奉詔題濮安懿王王夫人神主,書御製韓忠獻公碑,及當時公卿士人匄請題寫被金石刻者多矣。嘗對延和,上問宣獻遺迹,翌日奏七軸以獻。”“家書數萬卷,多文莊、宣獻手澤與四朝賜札。藏秘惟謹,或繕寫别本以備出入。退朝則與子侄繙讐訂正,故其收藏最號精密。平生無他嗜好,惟沉酣簡牘,以爲娱樂,雖甚寒暑,未嘗釋卷。早與仲弟都官君敏修文章學問互相開發,子侄輩悉能奉循世範。”

宋氏父子皆極爲淵博,然宋綬撰述較少,而敏求則著述甚多。宋綬於唐史多有研究,並開始編《唐大詔令集》,然是書之成則在敏求之手,敏求更撰唐武宗以下六朝實録,纂唐代地志,集唐人世系、遺事,其所涉范圍之廣和用力之深皆遠超其父;宋綬治史已關注本朝,關注典章制度,撰有《鹵簿圖》十卷,而敏求則對本朝史、對典章制度的建設尤爲重視,編撰《閣門儀制》《蕃夷朝貢録》《元會故事》《春明退朝録》等,多存一代故實;宋綬有《歲時雜詠》,“手編古詩及魏晉迄唐人歲時章什一千五百有六,釐爲十八卷”,敏求則輯校、整理唐集,録存唐人詩碑等,成績亦超過其父;宋綬藏書、校書崇尚專精,敏求更進一步將其推廣至秘閣的藏書校書;宋綬擅書法,敏求能傳其法,其字播於金石,爲時人所重。可惜的是,宋敏求的上述著述未能全部保存下來,今天我們能見到的,主要有《唐大詔令集》一百三十卷(缺卷一四至二四、八七至九八計二十三卷)、《長安志》二十卷、《河南志》四卷(原書佚,今存清人徐松輯本)、《春明退朝録》三卷、輯校唐人集如《李翰林集》、《顔魯公集》、《劉賓客外集》、《李衛公别集》等多種。其數量雖不算很多,然亦足見出他在唐代文史文獻整理、編纂和研究方面的成績和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