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頽放”説與清初宗宋詩風

三、“宋詩頽放”説與清初宗宋詩風

清人批評宋詩“頽放”,其意圖並不完全在於宋詩,而是有激於清初宗宋詩風的興盛及其種種弊端,方尋源溯流,集矢於宋人。在他們的感受中,清初宗宋詩風就是“頽放”、“頽唐”的。此種格調的形成,有其特定的時代背景。

明代詩學宗唐,只是晚明以降,宋詩逐漸進入詩人的視野,賀裳云:“天啟、崇禎中,忽崇尚宋詩,迄今未已。”這種風氣的興起,與公安派“獨抒性靈”、求新求變的詩學主張有關,尤其是該派傾向於俚俗淺易的審美趣味,且反感前後七子宗唐詩風的一統天下,故易走上宗宋之途。後期在袁中道主導下,詩風傾向蘇軾、陸游,由此拉開了宗宋詩風的序幕。考察清初詩風宗宋者,三類人比較明顯,一是遺民。有學者認爲,清初宗宋詩風包含着强烈的民族情緒,是對被異族征服的王朝所留下的文化遺産的保護,這種觀點切合時代氛圍。受袁中道影響的錢謙益,被推爲清代宗宋詩風的首創者,其論詩“稱揚樂天、東坡、放翁諸公……至六十以後,頽然自放矣”。錢氏六十以後,正是由明入清的時期,其“頽然自放”的宗宋詩風顯然與這一經歷相關。在錢謙益的帶動下,吴中地區宗宋詩風盛行,並綿延至數十年後。康熙十二年出生的沈德潛在《唐詩别裁集序》中云:“束髮後,即喜抄唐人詩集,時竟尚宋、元,適相笑也。”可見康熙朝中期,吴中仍競相宗尚宋詩。《清詩别裁集》卷十葉燮小傳亦云:“先生初寓吴時,吴中稱詩者多宗范、陸。”葉燮於康熙十七年在吴縣築二棄草堂,直至四十二年去世,吴中宗宋詩風此際依舊甚爲流行。而此地是其時抗清情緒最爲濃烈的區域,顯然,宗宋詩風興盛與此有關。抗清意識同樣强烈的兩浙地區亦宗尚宋詩。編撰《宋詩鈔》的黄宗羲、吕留良等人都是遺民,主事者吴之振與吕留良情誼甚篤,並與黄氏兄弟有交往,可見其亦受到遺民意識的影響。上述三人外,朱彝尊、萬斯同、萬斯大、鄭梁、李鄴嗣等人,都或多或少具有遺民意識,詩風均有宗宋的傾向。另外,桐城一地的民族情緒亦很高漲,方以智、方文、錢澄之、潘江等人或爲抗清志士,或爲氣節顯赫的遺民,詩風亦傾向於宋詩,如錢澄之“深得香山、劍南之神髓,而融會之”,潘江“晚兼涉香山、劍南”。宗宋詩風是遺民比較一致的詩風選擇,即使他們後來進入新朝的翰林院,在一段時間内仍舊以宗宋詩風寄托心緒,如朱彝尊、汪琬、錢中諧、龐塏等人即是

二是以王士禛爲代表的新朝普通官員。新朝顯宦之詩亦時而學宋,翻檢馮溥、陳廷敬等人詩集,能看到他們不時用東坡韻或和東坡韻作詩,但畢竟少數;而普通官員則有着明顯的宗宋傾向。王士禛詩風早年宗唐,中歲“越三唐而事兩宋”,並在“燕市逢人,征途揖客”之際,争相提倡,“遠近翕然宗之”,在得到康熙帝賞識提拔之前,被推爲宗宋詩風的主將。在其影響下,宋犖、計東等人都沾染了宗宋詩風。他們多受第一類人的影響,如王士禛就是在錢謙益的啟發下走上宗宋之路。

三是生活困頓,不得志者,上述汪懋麟即是。汪氏詩風宗宋的原因,據其自述,就在於“俯仰不給”。又如龐塏,“早歲所作,頗得深婉清微之致。晚年菁華既竭,流於枯淡,其《舍人稿》不及《翰苑》,《工部稿》不及《舍人》,《户部稿》不及《工部》,至《建州稿》以後,頽唐益甚。田雯爲作户部稿序,以白居易、陸游比之”。龐氏由宗唐轉向宗宋,由深婉清微一變而爲枯淡頽唐,就是由其離開翰林院所致。另一不知名的詩人王爾玉亦是如此,計東云其“年少氣盛,堅守一説,謂天下之詩,必如是然後工耳。窮愁阨塞,彷徨困頓復十年,而向之所謂聲華者,剥落矣,向之所謂格律者,頽唐矣”。雖未明言王爾玉詩法宋人,但從其剥落聲華、格律頽唐可以看出,此正由宗宋而來,計東之言再次透露出生活的困頓與詩風的頽唐之間的關係。

清初宗宋詩風表現出來的整體氣象,就是“頽唐”、“頽放”。這體現在宗法的具體對象上,晚明、清初詩人宗法宋詩,多傾心於陸游。賀裳云晚明宗宋詩人眼中“僅見陸務觀一人”;清初吴中宗宋者,在錢謙益引導下,多尚陸游,鄭方坤説:“康熙庚午(二十九年)、辛未(三十年)間,詩人競趨宋派,而吴閶一帶,宗仰虞山,幾于團扇之畫放翁。”沈德潛《許竹素詩序》亦云:“時吴中詩學祖宋祧唐,幾於家致能而户務觀。”桐城錢澄之、潘江等人也對放翁懷有深厚的感情。其實整個詩壇宗尚陸游成爲一種比較普遍的風氣,正如葉燮所云:“推崇宋詩者,竊陸游、范成大與元之元好問諸人婉秀便麗之句,以爲秘本。”又説:“或聞有崇尚陸游者,於是人人案頭無不有《劍南集》以爲秘本。”遺民之外,翰林院中汪琬、錢中諧等,由翰林院外放的龐塏以及落魄不偶的汪懋麟等俱宗蘇、陸,陸游成爲清初宗宋詩人比較一致的取法對象。

推尊陸游的原因,既有愛國精神的感召,又在於其“頽然自放”的心境極易與清初遺民及生活落魄者産生共鳴。朱彝尊概括宋詩的特點道:

唐人之作,中正而和平,其變者率能成方。迨宋而粗厲噍殺之音起,好濫者其志淫,燕女者其志溺,趨數者其志煩,敖辟者其志喬。由是被之于聲,高者䃂而下者肆,陂者散而險者斂,侈者筰而弇者鬱,斯未可以道古也。

朱氏從三個方面概括宋詩的特徵,一是音,即“粗厲噍殺”的格調;二是志,即由於好濫、燕女、趨數、敖辟等性格特徵所導致的淫、溺、煩、喬等四種違背規範的志向;三是聲,即聲調的䃂、肆、散、斂、筰、鬱等六種過或不及的聲響。顯然,在朱彝尊看來,不合唐詩“中正和平”之響的就是“頽唐”、“頽放”。滿眼殘山剩水最能觸動遺民的亡國之痛,因此他們藝術表現重支離醜拙之美。潘耒爲關中遺民李因篤詩集作序時説:“先生嘗慨世不乏才人,而争新鬥巧,日趨於衰颯。故其爲詩,寧拙毋纖,寧樸毋豔,寧厚毋漓。”對拙與樸的追求正與時人眼中的宋詩風相近。因此,宋詩的“頽唐”很容易打動遺民的心靈。朱鶴齡分析時代與詩風的關係時就指出這一點,他説:“諸君子生濡首之時,值焚巢之遇,則觸物而含淒,懷清而激響,怒而怨,哀而傷,固其宜也。”錢謙益則説得更明白:“兵興以來,海内之詩彌盛,要皆角聲多,宫聲寡;陰律多,陽律寡;噍殺恚怒之音多,順成嘽緩之音寡。”錢氏六十之後詩“頽然自放”,就是以“噍殺恚怒之音”抒發其黍離之悲,從而走上宗宋之途。具有相似人生經歷與創作風格的尚有杜濬,沈德潛云:“茶村長篇頗近頽唐,《又聞燈船鼓吹歌》以此得名,其實頽唐之尤者也。”《湖北詩徵》亦云其詩“頽唐褊急,粗服亂頭,往往不足觀”。此詩乃龔鼎孳爲續燈船鼓吹之勝事,命賓客賦詩,就中以杜濬“長句擅場”。詩開篇云:“一聲著人如夢中,雙槌再下耳乍聾。三下四下管弦沸,燈船鼓聲天上至。”中叙承平時鼓吹場景之盛,有云:“蘇州簫管虎丘腔,太倉弦索昆山口。鎮江染紅制瓔珞,廿碗珠燈懸一角。當前置鼓大如筐,黄金釘鉸來淮陽。此聲一歡衆聲集,不獨火中聞霹靂。風雨叢中百鳥鳴,旌旗隊裏將軍立。”末感懷朝代的更迭:“入耳悲歡難具説,醉裏分明寸心熱。於戲!漢代金仙唐舞馬,此事千年有無者。興亡不入心手閑,然後聲音如雨下。探湯撾鼓蒺藜刺,應有心肝礙胸次,餘音漠漠攪飛絮。燈船燈船過橋去,過橋去傷鼓聲長。歌短歌,歌當成。隴西李賀抽身死,舉杯相屬樊川生。此生流落江南久,曾聽當時煞尾聲,又聽今朝第一聲。”盛衰相形,聲調時而激越慷慨,時而悲傷沉鬱,音節隨意揮灑,於中抒發亡國之痛,大概這就是沈德潛所説的“頽唐之尤”所在。相同情况者尚有方文,鄧漢儀云:“爾止詩,晚年多頽唐放筆。”朱彝尊亦是如此,其詩“初學盛唐,格律堅勁,不可動摇”;入清以後,“恃其博奥,盡棄格律,欲自成一家,如《玉帶生歌》諸篇,固足推倒一世。其他則頽唐自恣,不加修飾”。鼎革之後作詩無意求工,隨意揮灑,不受格律拘束,旨歸亦多在宋詩。

其他詩人學宋時,也重在其生新自由的詩風。如王士禛之所以師法宋人,就在於“物情厭故,筆意喜生”,然由此出現“清利流爲空疏,新靈寖以佶屈”的弊端,而這也是宗宋詩人著意之處。沈德潛云:“予年二十余從事于詩,時方相尚以流易淺熟、粗梗枯竭之體。”又云:“予慨詩教之壞,前此四十餘年,禰宋祧唐,有隊仗無意趣,有飄逸無藴蓄,覺前人之情與景涵,才爲法斂者,劖削不存。”流易淺熟、直露無味是宗宋詩風共同的特徵,也是群體的弊端,而這些,無疑都可以用“頽放”或“頽唐”概括。

可以看出,清初詩人經歷易代的風云,或生活的困頓,容易接受宋詩尤其是陸游詩情緒的悲傷低沉、筆意的生新自然、格律的自由揮灑不受拘束等方面的特徵,然亦可能出現格調的蕭散樸野、格律的粗硬無法、句意的流易淺露等不足,從而招致“頽唐”“頽放”之譏,連帶宋詩也遭受批評。清人指責宋詩的“頽放”“頽唐”,顯然有其論詩的標準,這一標準毫無疑問就是唐詩。在唐與宋兩兩相形之下,崇唐而黜宋的意旨極爲明確地表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