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道教的影響

2.道家、道教的影響

陸游的生機之詠中,在詩人與景物的互動交流方式、與徜徉自然之際的存在狀態等方面,道教與道家文化精神的印記似乎更加明顯。這與陸游晚年宦情的淡化是互相呼應的。由於道家影響的滲透,陸詩中的生機之詠相較於多數理學家,愛心與温情更加突出,且别具一番疏放自在的意興與快然自適的情味。除此之外,道家“觀化”與“無爲”的思想對陸詩的詩境構造也有重要影響。最後一點將在下節與楊萬里的比較中展開論述,本節先討論前兩點。

陸游生長於習道風氣頗爲濃厚的家族。其高祖陸軫親受《三住銘》於神仙施肩吾,陸家從此“累世相傳《三住銘》”。陸游本人則不僅與道士多有交往,更曾以煉丹的方式追求長生。研讀道家或道教典籍是他終身不倦的活動,尤其在晚年退居山陰後,《莊子》成爲他重要的精神食糧。其詩云:“退居消日月,太半付莊周。”“門無客至惟風月,案有書存但老莊。”“手自掃除松菊徑,身常枕藉老莊書。”從中可以想見他徜徉莊學境界的情狀。

道家認爲,人與萬物均源於“道”,都是大道至德的表現,因此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道教生命倫理更以“貴生”爲基本價值取向,認爲善待萬物是大道普濟美德的最好體現,也是做人的根本與修道的必需。它熱情贊頌生命從孕育到誕生的過程,並以戒律鼓勵護生、放生,强調戒殺。道教建構的仙境(可視爲審美理想之體現)的重要特點,就是自然風景極爲優美,動植飛禽與人類和諧雜處,共榮共生。

上述道流思想均能在陸游詩文找到痕迹,尤其惜生、放生、戒殺等觀念更是屢見不鮮。例如《書屋壁》:“築室鏡湖濱,於今四十春。放生魚自樂,施食鳥常馴。土潤觀鋤藥,燈清論養真。桃源隨處有,不獨武陵人。”較直接地揭示護生之舉與道教思想的淵源。又如《懷舊三首》其四云:“剡溪百里徹底清,石闌干裏真人行。大丹一粒擲溪水,禽魚草木皆長生。”詩中不無幻想的成分,但也顯示對道教護生理想的認同。又如:“補栅憐雞冷,分糧憫雀饑。”“除却放生並施藥,更無一事累天君。”“燒草温新犢,編籬護伏雌。”“孤村野徑不曾鋤,惡草從來一寸無。每爲游魚疏港瀆,更緣啼鳥植楸梧。”這些流溢着珍重萬物之情的詩篇大多作於晚年,與體察生機蓬勃之趣的詩篇正是同一時期的産物。

在道教思想影響下,陸游不僅樂於觀察飛潛動植的生趣,而且樂於書寫它們的“復蘇”情狀,或自我對萬物生命的護惜。如《新移竹栽喜於得雨而池中鸂鶒乃以水溢而去戲以長句記之》:“霧雨三日天沉陰,西溪水長二尺深。土濡新竹有生意,池滿文禽無住心。竹根蘇活賴此雨,禽亦歸飛戲烟浦。去留雖異各欣然,抽萌哺子全其天。”《初夏雜興五首》其一:“隱趣與誰論,深居湖上村。避蘭寧改路,惜筍不開園。庭草饒生意,溪沙記漲痕。愁來時淺酌,隨事有雞豚。”《小園》:“蕭散遺塵事,栽培得小園。土鬆花意活,林暖鳥言繁。”詩中對新竹、鸂鶒得以全其天性的欣然,以及對花、竹生意的刻意保護,都可見出道教思想的烙印,並洋溢着詩人的愛心與温情。

此外,莊子去蔽返真、因任自然的思想也深獲陸游認同。莊學中“真”的生存狀態可概括爲“天人合一”,它至少有三層含義:人與世界萬物相互聯繫交通的渾融境遇;主客水乳交融、渾然不分的精神境界;順天任性、自然無爲的行爲態度。

第三層含義是陸游極爲認同的生活態度。作於淳熙七年的《自贊》即云“遺物以貴吾身,棄智以全吾真”。淳熙十五年嚴州任滿亦云:“冥鴻遠舉謝斯世,白鷗自放全其天。幽棲幸脱市朝械,捷徑那着功名鞭。”晚年退居更是屢次抒發本性免受扭曲的慶幸,如“雪滿漁蓑雨墊巾,超然無處不清真”。八旬後依然云:“遯迹荒村慣忍貧,秋毫不使喪其真。”去世前又有“久泛烟波不問津,騰騰且復養吾真”等詩句。總之,道家貴真任性的思想爲陸游終生所重視。它既慰藉了詩人的失意之感,也深深地影響他的審美觀照狀態。

從根本上説,人任真無爲的態度實即復歸原初的體現,它得力於私欲智巧的摒棄與人我之别的破除。因此在此境界中,人與萬物泯而未分,交融無間。這種觀念在陸詩中的折光,就是人與其他生物融洽的互動,如“破曉憑鞍野興濃,鷺飛先我過村東”、“花發遊蜂喧院落,筍長馴鹿入藩籬”、“舍前舍後養魚塘,溪北溪南打稻場。喜事一雙黄蛺蝶,隨人來往弄秋光”、“群魚時戲藻,馴雉每依人”,等等。詩人不僅是“萬物静觀皆自得”的旁觀者,更是與之親密互動的友朋,詩境因而在超然脱俗之外,洋溢着一份活潑温暖的情意。

道家“貴真”思想的影響,也使陸游對自然生機的領會經常伴隨着隨性疏放的心境。例如:“雨足人家插稻秧,蠶生鄰女采桑黄。萬花掃迹春將暮,百草吹香日正長。閑覓啼鶯穿北崦,戲隨飛蝶過東岡。飄然且喜身强健,不怪兒曹笑老狂。”“路入東關物象奇,角巾老子曳笻枝。蠶如黑蟻桑生後,秧似青針水滿時。穿市不嫌微雨濕,過溪翻喜壞橋危。當年野店題詩處,又典春衣具午炊。”“柳暗人家水滿陂,放翁隨處曳筇枝。村深麥秀蠶眠後,日暖鳩鳴鵲乳時。”“涉澗穿林信意行,翠崖朱棧愜幽情。關關幽鳥將雛語,簌簌幽篁解籜聲。”“曳杖翩然入莽蒼,人間有此白雲鄉。風傳高樹珍禽語,露濕幽叢藥草香。……餘年且就無羈束,社鼓鼕鼕樂未央。”等等。精神的舒展超越、行爲的率性不拘與天地間盎然生機的親切體會,相伴相生,相互融通,交織成活潑自由的樂境。而這樣的詩境是兩宋理學家的生機之詠中較少見的。

學者指出:理學詩派詩境構造的特點在於以突顯性情之正爲出發點,以悟道求道爲旨歸。因此其中的“境”與“情”,都已浸染着主體的道德倫理、道德判斷,或爲儒學政治倫理所框限,而非傳統詩歌中自然生發,且滲透着主體審美情趣和人生欲望的“境”、“情”。陸詩則極少出現這樣的束縛。可以説,在道家思想的熏染下,陸游對生機的歌詠打上了放翁疏於繩檢、純真率性的個性印記,也更能傳達人的自然天性與自然界生意天趣的冥合感通。

當然,欣欣向榮的“生機蓬勃”並非陸游在四季遞嬗裏唯一體認到的生命形態。季節的遷逝與凋零,仍爲他所感知並令他觸目驚心。因此,諸如“絡緯知時早,梧桐奈汝何!非關老懷惡,秋物感人多”、“苜蓿花催春事去,梧桐葉送雨聲來。榮河温洛幾時復?志士仁人空自哀”之類虚度歲月的悲恨,依然存在於《劍南詩稿》中。它們與四季的生機之詠交替出現,形成饒富意味的對照。

可以説,對物候化遷的敏鋭感受和悲慨失落,與對四季生機的主動發掘及欣然吟詠,是陸游身處季節流變的兩類主要反應模式。而值得注意的是,陸游對前者是有反省的。其詩云:“秋曉風露佳,天宇曠以清。鳥雀當此時,意樂有和聲;人獨不自喜,乃欲鳴不平?”“素秋欲盡風雨惡,千林如掃俱摇落。年運而往秋復冬,念念元知已非昨。痴人顧欲吝此生,放翁憫汝笑絶纓。髮毛爪齒俱外物,天地大化終無情。”並表示:“要當心鐵石,先登酣百戰。我豈兒女哉,秋風感團扇!”由此可知,他自覺地抵制傷春悲秋的心理積澱與慣性反應,而這種慣性反應的對立面,正是對四季生機的發現。

而從本質來看,陸詩的生機之詠無論其思想淵源爲何,都與本體之道的肯認與絶對自由境界的追求相關,因而必然指向對現實憂患的超越,並與對悲秋傳統的否定相通。因此在有意無意之間,生機之詠似乎成爲陸游排解春恨秋思、淡化虚度歲月之哀的憑借,折射出他超脱於人生憂患的理性精神。若這樣的推論可以成立,那麽對四季生機的積極發掘與吟詠,就不僅是陸游晚年“敷腴”詩風的重要内容,而更是此類詩風得以形成的動力性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