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作品中所見宋真宗《勸學文》

二、中國文學作品中所見宋真宗《勸學文》

據筆者目前所見,文學作品中引用的《勸學文》,最早可能是在元雜劇中。元代關漢卿《裴度還帶》的第一折,記述了主人公裴度父母雙亡,無家可歸,寄居在山神廟,只得去投靠姨父王員外。王員外勸裴度外出經商,但裴度毫不理會,每天只是讀書。某日裴度去王員外家時,姨母也勸導裴度:

(旦兒云)裴度,想你父母身亡之後,你不成半器,不肯尋些買賣營生做,你每日則是讀書。我想來,你那讀書的窮酸餓醋,有甚麽好處?幾時能够發迹也?(正末云)姨娘不知,聖人云,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小生雖居貧賤,我身貧志不貧。

此處引用了“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兩句。眼下的貧困書生,在説自己總有一天會科舉及第、得到富貴的時候,引用了這兩句。這兩句出自《勸學文》是確鑿無疑的,但是“聖人云”却頗值得注意。《裴度還帶》現在所見的文本,是明代的脈望館抄本,因此“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兩句不乏後人所加的可能性,但倘若認爲是關漢卿所作,那麽可知在元代即13世紀,這樣的語句就已經存在。

引用這篇《勸學文》的,還有王實甫的《西廂記》第二本第三折末尾的説白。男主人公張生(科舉考生)、女主人公崔鶯鶯(宰相之女)同在蒲州的普救寺。看上了崔鶯鶯的叛賊孫飛虎,包圍了普救寺。夫人(鶯鶯之母)許諾誰能解除這場危難,就把鶯鶯許配給他。於是張生借助友人杜確將軍之力,擊退了孫飛虎。張生以爲就此能與鶯鶯成婚,没想到夫人反悔,不許兩人結婚,只讓他們結成義兄妹。夫人又告知張生,女兒鶯鶯已與自己的侄子鄭恒有婚約。

(夫人云)莫若多以金帛相酬,先生揀豪門貴宅之女,别爲之求。先生台意若何?(末云)既然夫人不與,小生何慕金帛之色,却不道“書中有女顔如玉”。

此處張生的引用,未必是顯身出世之意。張生是科舉考生,但並不貪戀財物,而是認爲只要考中科舉,就會有美女如雲。其言外之意是,他想要的並非金錢,而是鶯鶯。元雜劇中,還能看到其他幾個這樣的例子。

接着看南曲。明初高明的《琵琶記》第十九齣《强就鸞鳳》有如下一段,主人公蔡邕狀元及第後,與牛宰相之女結婚的場面:

【滴滴金】金猊寶鼎香馥鬱,銀海瓊舟泛醽醁。輕飛彩袖呈嬌舞,囀鶯喉,歌麗曲。歌聲斷續,持觴勸酒人共祝。人共祝,百年夫婦永和睦。

【鮑老催】意深愛篤,文章富貴珠萬斛。天教豔質爲眷屬。似蝶戀花,鳳棲梧,鸞停竹。男兒有書須勤讀,書中自有黄金屋,也有千鍾粟。

這雖然不是科舉考生,而是已經高中狀元的人所唱曲詞中的句子,但意思仍然是如果具有優秀的文才,勤學苦讀考上科舉,就能過上富貴的生活。《殺狗記》第六齣《喬人行譖》(汲古閣本,《六十種曲》所收)中,也有面對兄長(孫華)“讀書有何用”的叱問,弟弟(孫榮)引用《勸學文》進行反駁的場面:

(生怒介)汝晝夜攻書,有何所益?(小生)哥哥,豈不聞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黄金屋;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有此好處,兄弟所以攻書。(生怒打小生介)還敢挺撞我。自今日爲始,你也不是我的兄弟,我也不是你的哥哥。走出去,不許再上門來。

這與前文所見的關漢卿之作一樣,在某種意義上來説是非常常見的例子。面對“讀書有何用”的叱問,回答説書中什麽都有,勤學苦讀就能過上富貴生活——作爲這個觀點的根據,而引用了《勸學文》中的話。這裏雖然引了四句,但先説“黄金屋”,後云“良田”,跟一般的順序相反。

再看《金印記·月夜尋夫》(胡文焕《群音類選》諸腔類卷一所收)。這是關於《史記》等典籍中記載的戰國時代縱横家蘇秦的故事,男主人公同樣也是貧窮的讀書人:

(生)娘子,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有何妨,可以區處。正是: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車馬多如簇;如今暫守破窑中,書中自有黄金屋。(旦)官人,莫教一日忘奴恩,却道書中有女顔如玉。(生)娘子,但令心如金石堅,百歲夫妻心願足。

這類例子頻頻可見,貧窮書生考中科舉的故事在古代的戲曲、小説中是何其之多,反映了這一題材已經成爲一種類型。

對宋真宗《勸學文》的引用,在散曲中也能看到。例如明代馮惟敏《海浮山堂詞稿》之“擊節餘音”中所收的《南黄鶯兒·文卿二首》,是一首歌詠一位名叫文卿的妓女的作品:

談笑有鴻儒,小桃源當隱居,書中有女顔如玉。性格兒出俗,美名兒不虚,不知人在花深處。漢相如,向文君笑語,要只要幾行書。

這首散曲中引用的是“書中有女顔如玉”。但是,戲曲中的引用總體上來説比較嚴肅,相對而言,這首散曲的内容是稱贊愛好學問的妓女。

《勸學文》的引用,還見於小説中。首先來看明代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一〇的《韓秀才乘亂聘嬌妻,吴太守憐才主姻簿》。貧窮書生韓子文欲娶妻,去央求媒婆後,媒婆幫他尋到一户好人家的女兒,對他似頗爲中意。然而,這家父親提出了這樣的要求:韓子文必須在歲考(科舉的預備考試)中取得優等成績,才能把女兒嫁給他。韓子文參加了考試,自信自己肯定能取得優等成績,結果却是三等,於是這場姻緣也就化成了泡影:

那韓子文考了三等,氣得目睁口呆。把那梁宗師烏龜亡八的駡了一場,不敢提起親事,那王婆也不來説了。只得勉强自解,歎口氣道:“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有女顔如玉。”發落已畢,只得蕭蕭條條,仍舊去處館,見了主人家及學生,都是面紅耳熱的,自覺没趣。

再看清代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書痴》。《書痴》講述了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彭城人氏郎玉柱,其先祖雖爲高官,但清廉自律,俸給全部花費在買書上。到了郎玉柱這一代,尤其沉迷於書,成爲“書痴”。雖然家道中落,貧苦不堪,但他一卷書都不忍心賣出。其父親在世時,寫了《勸學篇》,貼於其座右。郎玉柱雖已年過二十,却無意於婚事,憧憬書中有美人自至。

某天夜裏,郎玉柱正在讀《漢書》,讀至卷八將半,見一紗剪美人夾於書頁中。郎玉柱大驚:“書中顔如玉,其以此應之耶?”於是每天把這個美人放在書卷上,反復瞻玩。一日,正在注視間,美人突然站起來,轉眼間就變大了。郎玉柱拜問她爲何人,美人笑着回答説:“我姓顔,字如玉。與你相知已經很久了。”即這個故事講的是:像《勸學文》中所説的“書中有女顔如玉”那樣,書卷中出現了一個名叫顔如玉的美女。

這個故事提到寫了《勸學篇》貼在座右,而《聊齋志異》的吕湛恩注認爲是“宋真宗勸學文”,並引用了全文。當然,蒲松齡創作這個故事顯然是以《勸學文》爲前提的,以此來看此文似乎頗爲有名;而另一方面,吕湛恩特意在注中引用了這篇文章,反過來説,這表明這篇文章在當時未必廣爲人知。

那麽,爲什麽是在《漢書》卷八的中間左右位置有美女現身呢?講演後,蒙渡邊義浩先生等指教,得到了如下答案。《漢書》卷八爲《宣帝紀》,而其中間左右的位置有關於地節四年八月皇后霍氏被廢的記述。宣帝的皇后霍氏,是當時的政治操控者霍光之女。霍光殁後,霍氏一族由於企圖謀反而被誅殺,於是皇后也被廢。《後漢書·五行志》之注所引《博物記》載,東漢末有人挖開了西漢宫女之墓,宫女死而復生;還有關於霍光之家的記録,有人挖開了霍光女婿范明友的婢女之墓,婢女復活。即圍繞《漢書》卷八的内容,女性死而復生的故事,《聊齋志異》把情節設置爲在卷八出現紗剪美人,可能與此有一定的關係。由此我們不難看出,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並非草草寫就,而是連細節部分都有憑有據。衷心感謝渡邊先生等人的指教。

以上大體梳理了戲曲、小説等文學作品中的例子。除此以外的文章中,引用《勸學文》的還可見於明代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二六“嘉興謔語”條:

嘉靖間,吾郡城縉紳有遭大禍及窮窘挫辱者,里中士人爲口號誚之,反古語以示意曰:“書中自有千鍾粟,湯通判家中啜薄粥。”湯以明經罷官歸而酷貧也;“書中自有黄金屋,趙主事被和尚打得哭。”趙甬江少保時尚爲郎,以佔寺基爲髠輩所毆也;“書中有女顔如玉,陳進士被徐秀刖了足。”陳第後請假歸,淫於徐婦,潛與謀殺其夫,爲所覺見戕,其時先斷一脛也;“書中車馬多如簇,錢舉人獨身走躑躅。”錢居貧不克具輿馬,又蹇步不良於行也。此先大父爲予言。其名則不盡紀矣。

嘉靖年間,沈德符的家鄉嘉興城内,有人用反語來譏誚那些遭遇災禍的官員。例如,關於湯通判,前一句説“書中自有千鍾粟”,馬上又接着説“湯通判家中啜薄粥”。文中曰此爲“反古語”,而實際上也就是對宋真宗《勸學文》的翻案。既然已經産生翻案文字,那麽不難推測,原來的那篇文章應該是廣爲人知的。

以上看了元代以來的文學作品中,屢屢引用所謂宋真宗《勸學文》的一些例子。但正如以上這些例子所示,它們的共同傾向之一是,在引用的時候並没有説這篇文章是“宋真宗的”(《聊齋志異》之注除外);另外,這些引用大體上只是零碎的片段性的句子,幾乎没有引用全篇的。更進一步説,即便是在引用兩句以上的時候,其語句順序與原文相比也發生了改變,大致上呈現出一種流動性的樣態。筆者猜測,這些現象的産生,可能與《勸學文》較之以文字爲媒介傳播,更多是以口頭形式傳播有一定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