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宗《勸學文》之來歷

三、宋真宗《勸學文》之來歷

接下來考察宋真宗《勸學文》的來歷問題。文學作品中對《勸學文》的引用,前文已提到元雜劇或爲最早;而出現這句話的最早資料,是南宋李之彦《東谷所見》中的“勸學文”。《東谷所見》收於《百川學海》戊集,而《百川學海》附有咸淳四年(1268)之序,因而在此之前這句話就已經存在了:

勸學文曰“書中自有黄金屋”,又曰“賣金買書讀,讀書買金易”。自斯言一入於胸中,未得志之時,已萌貪饕,既得志之後,恣其掊克。惟以金多爲榮,不以行穢爲辱。屢玷白簡,恬然自如,雖有清議,寘之不卹,然司白簡持清議者,又未必非若而人也。毋怪乎玩視典憲爲具文,一切寘廉恥於掃地。氣習日勝,若根天真,惟知肥家庇族而已。亦不知其爲蠹國害民也。得非蔽錮於勸學文而然耶?是固不可不深責貪饕之徒,亦不可不歸咎於勸學文,有以誤之也。

這一段的開頭,作爲“勸學文”所言,引用了“書中自有黄金屋”一句。後面的“賣金買書讀,讀書買金易”,是被認爲是王安石之作的《勸學》中的句子。在此,李之彦對這樣赤裸裸地表現物欲的“勸學文”唯以金錢爲榮、不以手段污穢爲恥,甚至禍國殃民,進行了猛烈的抨擊。由此看來,至遲在南宋初年,就已經有題爲《勸學文》的“書中自有黄金屋”的句子。但是,同樣地,也没有言及是“宋真宗的”。

下一條材料是宋元之際的福建人黄仲元的《有宋福建莆陽黄仲元四如先生文稿》卷一《學稼軒記》中的一句:

不倡書中有粟之高談。

此處有注云:

書中自有千鍾粟,真宗勸學歌。

據咸淳十年(1274)《四如集》的余一謙之跋,此書之注爲余一謙自己所加。因此毫無疑問,在南宋初年,“宋真宗的勸學文”這種看法已經存在了。明確説是“宋真宗的勸學文(歌)”的,這條注可能是最早的。

《勸學文》的文句,在《永樂大典戲文》的《張協狀元》中亦被引用,而錢南揚先生在注釋中指出:《東谷所見》中曾言及此文,作者李之彦是南宋初年的人,因而此文肯定是出自北宋人之手;但是,不太可能是出自真宗皇帝之手,因爲倘若它果真是真宗皇帝之作,那麽李之彦應該不敢進行如此嚴厲的批判。這個觀點,筆者認爲大致是接近事實的——原來某個地方某人的作品,在南宋初年,被假托爲真宗皇帝所作。

那麽,宋真宗《勸學文》究竟是出自何處呢?在日本,談到宋真宗的《勸學文》,人們會説:“啊,那就是收録在《古文真寶》開頭的那一篇吧!”如此,在日本廣爲所知。《古文真寶》據説是南宋末年名曰黄堅之人所編的詩文選集。《古文真寶》由收録詩歌的“前集”與收録散文的“後集”構成,而其前集卷一的開頭收録了“真宗皇帝勸學”、“仁宗皇帝勸學”、“司馬温公勸學歌”、“柳屯田勸學文”、“王荆公勸學文”、“白樂天勸學文”、“(韓愈)符讀書城南”等七種“勸學文”,冠於其首的就是這篇宋真宗《勸學文》。《古文真寶》流傳到了日本,内閣文庫、東洋文庫藏有其元刊本。據此元刊本,刊刻了五山版,到了江户時代,更是有爲數衆多的版本刊行問世。長澤規矩也先生的《和刻本漢籍分類目録》中,實際上著録了多達102種的《古文真寶》的版本(在同氏所著《和刻本漢籍分類目録補正》中,特别一一列舉了《古文真寶》的各版本)。另外,慶長敕版、慶長古活字版中還有抽取《古文真寶》開頭的七種“勸學文”而刊行的《勸學文》(慶長二年,1597);江户時代,面向庶民的讀寫啓蒙教科書“往來物”中,“勸學文”常常被收録在内,例如《勸學之文》(寛延四年,1751)、《教牘庭訓寶文房》(寛政十二年,1800)。正如這般,在日本,宋真宗《勸學文》主要是與《古文真寶》聯結在一起,而廣爲人所知。

但是,在中國,《勸學文》中的語句一方面如前文所見那樣在文學作品中被廣爲引用,而關於其出處,却都語焉未詳。例如近年寫過關於宋真宗《勸學文》的論文的李啓明,其論文《宋真宗〈勸學文〉新論》(《廣西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2期)中,以《繪圖解人頤》這本書作爲宋真宗《勸學文》的出處。《解人頤》只不過是清代編纂的戲文集,不至於將《勸學文》的出典追溯到此書。在日本廣爲流行和閲讀的《古文真寶》,在中國可能很早的時候就已經失傳了。失傳,説明它並不受重視。那麽爲什麽不受重視呢?有可能是因爲人們認爲它是面向初學者的通俗性讀物。開頭收録了可謂是俗臭紛紛的“勸學文”,或許這本身就是人們認爲它是庸俗之書的一個因素。清代編纂了基本上囊括至彼時爲止的所有書籍的《四庫全書》,但其中没有收《古文真寶》。正如這般,對於《勸學文》,至少是對於其出處,日本人和中國人在認識上産生了歧異。

另外,前文所見的對黄仲元《學稼軒記》的注,是南宋末年所加。也就是説,恰好是《古文真寶》問世的時候,出現了這條注。當然這不過是筆者的臆測:“宋真宗”與《勸學文》的聯結,可能與《古文真寶》有很深的關係。在中國傳承下來的文獻中,“宋真宗”與《勸學文》並没有緊密地聯結在一起,這可能是因爲如前文所述那樣,《古文真寶》在中國不受歡迎和不流行。

其後的一條材料是明代高拱的《高文襄公集》卷三一“本語”(明萬曆刻本):

偶過一學究,見其壁上有宋真宗勸學文云:書中自有黄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車馬多如簇,書中有女顔如玉。予取筆書其後云:誠如此訓,則其所飬成者固皆滛泆驕侈、殘民蠹國之人,使在位皆若人喪無日矣,而乃以爲帝王之勸學,悲夫。

此處明言“宋真宗勸學文”,引用了“書中自有黄金屋”以下的句子。和《東谷所見》一樣,它也批判了《勸學文》赤裸裸的功利性。但同樣是明代,謝肇淛《五雜組》卷一三“事部一”云:

今人之教子讀書,不過取科第耳,其於立身行己,不問也。故子弟往往有登膴仕,而貪虐恣睢者。彼其心以爲幼之受苦楚,政爲今日耳,志得意滿,不快其欲不止也。噫,非獨今也,韓文公有道之士也,訓子之詩,有“一爲公與相,潭潭府中居”之句,而俗詩之勸世者,又有“書中自有黄金屋”等語,語愈俚而見愈陋矣。余友王粹夫,自祖父以來,三世教子,惟不以妄語爲訓,可謂有超世之識也已。

此段引用了“書中自有黄金屋”一句,同時又説“俗詩之勸世者”,未明記其出典,可見其出處未必人盡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