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圓融,行歸浄土
宋代的彌陀浄土思想興盛,結社念佛活動風行。陳瓘在《廬山詩》中就曾表達對浄土宗初祖慧遠大師及其所結白蓮社的鑽仰:“馨香滿天下,無如遠公蓮……迷津苦難渡,人以師爲船……何時穿蠟屐,問法浮雲邊。”慧遠大師的念佛方法屬於觀想念佛。其在《念佛三昧詩集序》中説:“又諸三昧,其名甚衆。功高易進,念佛爲先。何者?窮玄極寂,尊號如來,體神合變,應不以方。故令入斯定者,昧然忘知,即所緣以成鑒……睹乎淵凝虚鏡之體,則悟靈相湛一,清明自然。察夫玄音之叩心聽,則塵累每消,滯情融朗。”
慧遠大師開示,三昧的種類很多,以念佛三昧爲最重要。如來性體,應感十方,念佛衆生能進入清明無慮的定境,即會見到廣大堅固的佛身,聽到微妙快樂的佛音,内心的塵俗之累,便會因之消融。陳瓘對天台止觀之學深有會心,還曾就智顗大師《修習止觀坐禪法要》寫過《止觀坐禪法要記》。故慧遠這種念佛的觀點自然能受到陳瓘的喜愛。所謂止觀,止者,梵文音譯三昧,意譯爲定。觀者,梵文音譯頻婆舍那,意譯智慧。僧肇解釋止觀説:“繫心於緣,謂之止,分别深達,謂之觀。”
慧遠在這裏所提倡的觀想念佛法,其實質就是一種止觀。
歷史上,由於提倡稱名念佛(即念阿彌陀佛名號,乘佛本願,往生浄土)的善導大師(613—681)的《觀無量壽經疏》等六部十卷理論著作,自晚唐五代以來即長期在中國失傳,導致稱名念佛之法的理論性十分薄弱,被視爲愚夫愚婦之行。因而在重知識與思辨的士大夫那裏時遭鄙薄。而陳瓘非但不鄙薄、廢棄他方浄土思想,反而殷殷勸勉大衆往生。他在《浄土十疑論後序》中説:“浄土者,究竟處也。此處有説法之主,名無量壽。此佛説法,未嘗間斷。”針對那些完全不信他方浄土而只强調自心浄土的人,他痛斥道:“妄指蓮胞,以爲虚誕,終不自念此分段身從何而得?自何而來?胎獄濁穢,真實安在?信憑業識,自隔真際,於一幻境,非彼執此,生生不靈,永絶聖路。”此世的生死之身從何而來?在母胎的十個月裏,備受幽悶糞穢之苦又是爲何?這都是擺在“非彼執此”者面前的實際問題。既然自身還在受苦,就當一心往生西方安樂刹以得解脱。而不能把自己的濁識當成浄智,妄測東西:“未入法界者,何自而泯東西。於此法中,若未究竟,勿滯方隅,勿分彼此,但當正念諦信而已。”
《浄土十疑論後序》文末,陳瓘還不忘老婆心切地勸發大衆往生:“順釋迦之誨,往面彌陀……自二聖建立以來,如是之人,如河沙數,云何不信?云何而疑?”
類似的表述,在其爲介然法師作的《南湖浄土院記》中亦能找到。陳瓘殷殷勸囑鈍根之人,不應執理廢事,應該先往生西方:“安可以在纏執方之見,而測度如來無礙之境乎?慈恩有言曰:凡夫業重,處處生貪,若不定指一方,何以繫心專注……然論安養知足之勝劣,則以偏勸往生爲最勝……若欲盡除障垢,當以决定爲心。”
陳瓘在這裏説,凡夫智識有限,不可雌黄他方浄土爲非。即便像慈恩大師(即玄奘)這樣的唯識宗高僧,也勸人先往生浄土。所以説,如果想要除盡自己的障垢,應該以决定往生爲心。
陳瓘之不廢他方浄土,除了受到華嚴宗一多互具、交光互攝思想的影響外,亦與圓融的天台思想尤其是他本人所倡之“有門悟入”思想有關。除了系統論述有門悟入思想的《三千有門頌》外,陳瓘還多次在其他作品中表露出有門悟入的思想。《請昕律師疏》:“束心必始於束身,了性常資於了相。”
與心相較,身爲有門;與性相較,相爲有門,由形下而至於形上,方便易行。在《答范子夷别紙》中,他針對子夷“盡除情識,然後無遮”的觀點表達了不同意見:“若情識之外,又有一浄,則浄有處矣……使閲經考易之人先去情識,則分别邪正者誰耶?故情識者,知别之具,入道之門,若聖若凡,同乎日用。”接着,他又順勢舉了范子夷利用情識求道的一例:“子夷所知,遠契先覺。又俯詢愚昧,積善無厭。正是情識之力,幸有得力之物而欲棄之邪?”
按照范子夷的觀點,“情識”貌似雜染者(有門),“無遮”貌似清浄者(空門),但不論是情識還是無遮,根本上都是圓融實相,本無隔别。“有門即三三即一,門門一一爲法界”,故情識不必刻意廢,無遮亦不必刻意求。同樣的道理,彌陀浄土與自心浄土相比,是形下而具體的存在,可視之爲四門之初門的“有門”。從“理”上講,有門與四門並無隔别。自“事”上修,由彌陀浄土這個“有門”悟入,下手易而成功高,用力少而得效速,由此再趨入自心浄土乃至泯絶自他的圓融實相中,對於鈍根學人而言是最可行的辦法。
陳瓘受天台、華嚴二宗的圓融思想影響,自然不會偏贊他方浄土而忽視自心浄土。他對偏歸一隅的浄土論破斥道:“必欲盡除情識,然後無遮,是求生浄土之習也。求則不住,生則不止。有住有止,固不可以爲潔浄矣。况有求有生而取浄者乎?”以情識爲絶對的濁、以無遮爲絶對的浄的二元對立思想,與娑婆爲絶對穢惡、西方爲絶對清浄的求生浄土之論如出一轍。有住有止,尚不圓融,何况不住不止的求生呢?需要再次强調一點,陳瓘所反對的不是求生浄土,而是全然以浄土爲心外之物的觀點。陳瓘多次高標自心與自心浄土的重要意義。他在《與鄧南夫别紙》中説:“釋氏之書曰:‘或囚禁枷鎖,手足被杻械。念彼觀音力,釋然得解脱。’善械無如貪恚,能解者不離念力。扭縛非他作之具,觀音豈心外之人。”
陳瓘所引的四句“釋氏之書”,即天台宗宗經《法華經·觀音普門品》中的文句。真正解枷鎖者非他,不外乎一心而已。他又在《答羅茂衡大夫别紙》中説:“惟一心是實,除此之外,盡是虚誑。某習於因循,憑虚受誑,白首知錯,身老力羸,徒以覺遲爲恨。”
這裏陳瓘高揚的“一心”,似非心物對待之“心”。天台宗有“一念心起,三千性相一時起;一念心滅,三千性相一時滅”之論。心物對待之“心”,是契入圓融實相的媒介,所以十分重要。故在《答羅茂衡大夫别紙》中,陳瓘是以之指代圓融實相的。與他方浄土相較,自心浄土更爲究竟。陳瓘《與明智法師書》就表達了這一觀點:“一念心起,三千性相一時起;一念心滅,三千性相一時滅。念外無一毫法可得,法外無一毫念可得。此乃本住不遷。不遷者,中理圓明之體。此體如理爲念,其壽無量,非得命根,亦無連持,本無名字,而不失諸名。名其土曰極樂國,名其身曰阿彌陀。”
當然,陳瓘對但依自心浄土而完全否認他方浄土之論,亦有破斥:“彼迷一心具諸法,墮在通别次第中。次第而生次第斷,豈知十界本來一。”
自心他方,本來圓融無礙。執著一端,即是隔别不通。
陳瓘圓融的浄土思想之形成,或者還與其研讀《金剛經》有關。《宋元學案》記陳瓘語曰:“佛法之要,不在文字,亦不離文字,只《金剛經》一卷足矣。世之賢士大夫無營於世而致力於此經者,昔嘗陋之,今知其亦不痴也。”《浄慈寺志》亦記陳瓘讀《金剛經》之心得:“年過五十宜當留意,勿復因循。此與日用事百不相妨,獨在心不忘耳。但日讀一遍,讀之千遍,其旨自明。早知則早得力也。”
是知陳瓘頗重視研讀《金剛經》。五十歲後,依舊保持日讀《金剛經》一遍的習慣,並認爲這不但與世俗事務不相妨礙,而且有助於自我的開悟。《金剛經》的核心思想即内破執——“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外掃相——“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既然應“無住生心”,則無論自心浄土抑或他方浄土,都不能執著一偏;而“六如偈”
的掃相思想,則揭出了有形有相的他方浄土較之自心浄土不够究竟的道理。
《樂邦文類》引釋道因《草庵録》曰:“今言浄土,或得於佛,則失於祖;或得於理,則失於事。得於此必失於彼。而了翁不數百字,籠罩説説,得浄土之全。”總而言之,以不廢他方浄土爲前提,並將他方浄土匯歸一心,最終達至泯絶自他的圓融實相,
這是我們認爲的陳瓘浄土思想的大致面貌。
單純從理論上説,陳瓘擁有相當圓融的浄土思想。而在實際修行過程中,陳瓘是否堅持了其圓融的浄土思想呢?《佛祖統紀》卷一五的陳瓘小傳,説其“晚年刻意西歸”。陳瓘刻意西歸之土到底是何性質呢?其《寶城易記録序》對此作了説明:“安養不在彼,浮雲非我有。此涑水公所謂安樂土也。余既得罪台州,自壬辰八月捐書,不復爲文,革心改過,專趣此土。”安養即西方極樂世界的别稱。陳瓘引司馬光的觀點説:安養國並不就在西方,而現在生活的這個娑婆世界也非我所有。言外之意即是:心浄則國土浄。一念心浄,則娑婆世界化爲極樂浄土。何必再别尋一個西方浄土呢?這是典型的自心浄土論。陳瓘既然説“專趣此土”,即是認可了司馬光的觀點。那麽這是否意味着其廢棄了他方浄土呢?顯然不是。從“專趣此土”的“趣”字可知,如果“此土”不具有指方立向的有形有相之性質,則根本談不上趣不趣的問題。是知陳瓘晚年實際的浄土修習,是與其圓融的浄土思想相一致的。陳瓘浄土修行之圓融,還可從其所修的念佛三昧法中更直觀地看出:“瑩中自入台州,捐書不復爲文,專修念佛三昧。”
念佛三昧的理論依據見於《觀無量壽經》。《觀經》開示説,學人通過觀想極樂浄土之莊嚴與諸佛菩薩之相好,便可當體清浄(自心浄土)、臨終往生(他方浄土)。陳瓘的念佛三昧,是一種圓修自他二種浄土的止觀修法,與本節開頭所述慧遠大師的念佛三昧有相似之處。在生命的最後歲月裏,陳瓘預知時至,自在往生。是知其修習浄業之有得:“次年徙居山陽,見曆日於壁間。忽點頭曰:‘此其時矣。’以筆點清明日曰:‘是日佳也。’人莫知何謂,乃以其年清明日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