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度遞進的顯隱

(二)程度遞進的顯隱

“程度遞進”指的是隨着詩句的推進,詩人所表達的意思的程度逐漸增强或减弱。如前文所述,詩句中能够揭示“時間遞進”的往往是特定的時間指示詞(名詞),而揭示“程度遞進”的往往是虚字。最爲直接的、指示程度變化的虚字大致有“又”、“亦”、“復”、“再”、“更”、“欲”、“漸”等。一旦詩句中出現這類虚字,我們便能够很容易地判斷其擁有“程度遞進”的邏輯,例如王安石的《示長安君》:

少年離别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塵沙萬里行。/欲問後期何日是,寄書應見雁南征。

這首詩中有三處是可以被看作“程度遞進”的。然而亦如上一節中所討論的,僅有兩層的遞進邏輯往往容易被同時存在的其他邏輯所掩蓋,因此,“少年”與“老去”兩句之間的“兩層程度遞進”恐怕更容易被看作是“平行”或“對立”的邏輯。相比較而言,這首詩的後四句中的“三層程度遞進”則很明確,其中虚字“又”與“欲”起到了指示的效果。

既然虚字能够指示“程度遞進”,那下一個問題就是:如果没有虚字,“程度遞進”是否還能够被發現?王安石的這首詩給出了一種“程度遞進”被隱匿的可能性:

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

此處的“行間邏輯”看似是“平行”或“互補”,但實際上,無論是“時間遞進”、“空間遞進”或“程度遞進”也都可以用來解釋這兩句的關係。“時間遞進”關注於從晚飯笑談到點燈夜談的時間變化;“空間遞進”從屬於“時間遞進”,但更關注空間中“杯盤”的消失和“燈火”的出現。“程度遞進”則更關注所表達的人物情緒的程度變化:從輕佻歡樂的“笑語”轉向深邃沉静的“話平生”。然而以上這些關於“遞進”邏輯的構建不免受到了一種先入爲主的觀念的影響——由於整首詩其他詩行之間都存在“遞進”的邏輯關係,因此這兩句之間必定也是按照“遞進”的邏輯關係而設計的。

在缺失虚字作爲指示詞的情况下,“程度遞進”的邏輯還會在另一種特定的條件下被隱匿,例如蘇軾《章質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戲作小詩問之》詩的首聯:

白衣送酒/舞淵明,/急掃風軒/洗破觥。

當蘇軾聽説“送酒”的消息之後,他做出了三個連續的動作:“舞”、“掃”、“洗”。很明顯這三個動作都是由於“送酒”所以導致的(第一處的邏輯爲“前因後果”),而這三個動作之間存在着人物情緒程度的變化(後兩處的邏輯爲“遞進”):從一開始很空泛的歡喜的情緒,進而發展到更具體地去做各種準備工作。這種特殊的邏輯關係是“一因多果”,且各種結果之間存在着“程度遞進”或“時間遞進”。類似的例子還有蘇軾《有美堂暴雨》的前四句:

遊人脚底一聲雷,/滿座頑雲撥不開。/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

正因爲“雷”的出現,所以遊人(或作者)纔會去觀察之後的“雲”、“風”、“雨”,且“雲”、“風”、“雨”三者之間存在“時間遞進”和“程度遞進”。由《章質夫送酒六壺》和《有美堂暴雨》這種“一因多果附帶遞進”的特例出發反向思考,或許“多因一果附帶遞進”、“一果多因附帶遞進”、“多果一因附帶遞進”的特殊邏輯也是存在的,只是暫時没有發現合適的例子。

相比較於“時間遞進”而言,“程度遞進”在近體詩中更難被發現,尤其是在擁有“對仗”的頷聯與頸聯中,最常見的三種從屬於“並列”邏輯的“平行”、“對立”、“互補”經常能够將“程度遞進”完全覆蓋。判斷“程度遞進”的存在與否主要依靠虚字;而在虚字缺失的情况下,“程度遞進”往往會被隱匿,這時就需要讀者在閲讀過程中刻意發掘名詞之間或動詞之間的内在聯繫,並主動構建這一邏輯。

在上文“前果後因的本質”小節中,本文認同高友工、梅祖麟提出的“推論性”語言這一概念,即在律詩的尾聯中,“可憐”、“可愛”、“請看”、“聞道”等詞語往往起到了將“連續意義帶入詩中”的作用。進一步細化,本文認爲擁有“可憐”、“可愛”和“請看”的句子屬於“前果後因”的邏輯範疇,擁有“聞道”的句子屬於“程度遞進”的邏輯範疇。以下是高、梅所舉的例子:

可憐夜半虚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可憐緱嶺登仙子,/猶自吹笙醉碧桃。

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最愛湖東行不足,/緑楊陰裏白沙堤。

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到岸請君回首望,/蓬萊宫在海中央。

君去試看汾水上,/白雲猶似漢時秋。

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

聞道風光滿揚子,/天晴共上望鄉樓。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

判定“前果後因”的邏輯,只需要在出句後提問“爲什麽”,而問題的答案必定在對句之中。這些擁有“可憐”的句子,我們可以提問“爲什麽可憐”;而擁有“請看”的句子,我們可以提問“爲什麽要我看”——這是因爲“憐”和“看”都是出句中的主要動詞。如果讀者不提問“爲什麽”,那麽出句與對句之間實際上留下了一個邏輯的空白。

但是,最後三個擁有“聞道”的句子,却不能够以“爲什麽要聽”來作爲問題——這是因爲“聞道”一詞並非是出句中的主要動詞,而只是起到了虚字的作用。在這三個例句中,如果必須要提問,則正確的提問方式應該是“然後呢”(And then?),而對句中則進一步擴充或解釋出句的意思。不過實際上,即便是讀者不去提問“然後呢”,作者也會以“然後”(And then...)爲連接詞,繼續將出句所説的内容在對句中進一步展開,而兩句之間不會留有明顯的邏輯空白。因此,凡是以“然後”這樣一個套語來引出下文的方式都可以被看作是“程度遞進”。如前文所述,“前果後因”的“推論性”尾聯是作者在主動地引誘讀者提問,那麽“程度遞進”的“推論性”尾聯則是作者並没有刻意地期待讀者的提問。“前果後因”代表着“誘導式”的意思傳遞的方式,“遞進”則代表着“慣性式”的意思傳遞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