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政治改革家的王安石,宋人有“荆公以詩賦决科,而深不樂詩賦”的説法,罷詩賦而以經義取士成爲王安石變法的一項重要内容,他還與神宗論“文章華辭無用不如吏材有益”,似乎並不屬意於文人才士。然而,脱離了政治背景、以文壇宗主面貌出現的王安石,則完全稱得上是愛重文士的典範,這方面比之歐陽修、蘇軾並無不及。如王韶、劉季孫、盧秉三人原本默默無聞,却因詩作偶然爲荆公所知遂得以不次拔擢,成爲宋人口中津津樂道的“荆公以三詩取三士”事,魏慶之對此評價道:“(公)樂善之心,今人所未有也。”而王安石通過稱美揄揚推轂後進的例子,更是不勝枚舉:“賀方回題一絶于定林……舒王見之大相稱賞,緣此知名”;“俞紫芝字秀老,喜作詩,人未知之,荆公愛焉。手寫其一聯……於所持扇,衆始異焉”;“(郭)功甫曾題人山居一聯……荆公命工繪爲圖,自題其上云:‘此是功甫《題山居詩》處。’即遣人以金酒鐘並圖遺之”;“(方惟深)《紅梅》《古柏》《舟下建溪》等詩,大爲王荆公稱賞,至書之座間”,如此不一而足。對遊從於己的貧寒文士,王安石也每每施以援手,多方周濟。王令與王安石爲至交好友,王令家貧未婚,王安石請舅氏吴蕡將女嫁之,後來王令早亡,荆公又待其遺腹女長成後親自爲之擇婿;又據宋人記載,王安石晚年建書堂於蔣山,“客至必留宿,寒士則假以衾裯,其去也,舉以遺之”,同樣見出荆公善待寒士之一端。總之,正因爲王安石對晚生後進的賞識拔擢往往不遺餘力,再加上他本人令人仰慕欽佩的道德人格與學術文學,自然具有一股强大的向心力,吸引着大批文人才士圍繞在他身邊,爲“王門”的形成創造了有利條件:“荆國王文公,以多聞博學爲世宗師,當世學者得出其門下者,自以爲榮,一被稱與,往往名重天下。”

王安石在嘉祐年間已隱然爲衆士子所趨,“眉山蘇明允先生,嘉祐初遊京師時,王荆公名始盛,党與傾一時”,“遊京師,求謁先達之門,是時文忠歐陽公、司馬温公、王荆公,爲學者之共趨之”。治平年間,王安石在江寧正式設帳講學,一時從之者衆,門人陸佃有詩文回憶當時情景:“治平三年,今大丞相王公守金陵以緒餘學者,而某也實並群英之遊”,“諸生横經飽餘論,宛若茂草生陵阿……登堂一見便稱許,暴之秋陽濯江沱”。元豐年間,王安石退歸江寧,其時往來的門人文士依然絡繹不絶。今人常以爲王安石罷相後門生故吏流散,晚景頗爲寂寞,死後更是淒凉,宋人中也有這樣的記載:“相公罷政,門下之人解體者十七八”,“門前無爵罷張羅,玄酒生芻亦不多。慟哭一聲唯有弟,故時賓客合如何”,“於是學者皆變所學至有著書以詆公之學者,且諱稱公門人。故(張)芸叟爲挽詞云:‘今日江湖從學者,人人諱道是門生。’”但這也許僅爲事實之一面,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黄庭堅《跋俞秀老清老詩頌》云“荆公之門,蓋晚多佳士”,據李之儀説,“晚有佳客”的説法實乃出自荆公本人之口;蔡絛《西清詩話》也説“王文公歸金陵,四方種學緝文之士多歸之”;汪藻亦云“王文公居金陵,四方英雋闐門”,根據王安石晚年詩文唱和的情况,以及宋人筆記、詩話等的相關記載,謂“英雋闐門”似乎並非誇飾之詞。至於王安石辭世之後,史書更是記載了陸佃“率諸生供佛,哭而祭之”的情景;此外,“王門”文人現存詩文中也不乏悼念荆公之作。由此可見,所謂“人人諱道是門生”云云,主要是針對政治上離合不定的“新黨”士人所發,至於“王門”新學、文學文人群中的成員,則大多始終保持着對荆公發自内心的服膺與敬重。這也從另一面證明了王安石作爲學術與文學宗主所具有的强大凝聚力。

從北宋文壇的發展看,以王安石爲中心的“王門”主要形成於嘉祐之後,特别是治平、元豐間,時間上正好處於嘉祐時的“歐門”與元祐時的“蘇門”中間,這也致使其文學影響在很大程度上被“歐門”、“蘇門”的光芒所掩,但這一文學群體的存在却是無可争辯的事實。當然不得不提的是,“王門”文人群文學業績的沉没不彰,與其作品散佚嚴重也有很大關係。今據尤袤《遂初堂書目》、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晁公武《郡齋讀書志》、焦竑《國史經籍志》及《宋史·藝文志》等公私書目及其他典籍,可略知他們當年撰有專集的情况:王安石《臨川集》100卷;王無咎《王直講集》15卷;陸佃《陶山集》20卷;龔原文集70卷又詩3卷;郟僑《幼成警悟集》(《淳祐玉峰志》卷中);方惟深《方秘校集》10卷;鮑慎由文集50卷;蔡肇文集30卷又詩3卷(《遂初堂書目》載其集名《浮玉集》及《丹陽集》,另《兩宋名賢小集》存其《據梧小集》1卷);鄭俠《西塘集》20卷;吴頤《金溪文集》20卷(《宋史藝文志補》);王雱《元澤先生文集》36卷;陳輔《南郭先生前後集》40卷(《京口耆舊傳》卷三);郭祥正《青山集》30卷;賀鑄《慶湖遺老集》29卷;魏泰《臨溪隱居集》20卷;俞澹《敝帚集》(《敬鄉録》卷二);王令《廣陵集》20卷;盧秉文集10卷又奏議30卷;劉季孫集10卷(《遂初堂書目》載其集名《横槊集》)。其中除王安石、陸佃、鄭俠、郭祥正、賀鑄、王令仍有較爲完整或一定數量的作品傳世外,其他13家則僅有零星篇章留存。不過這也提醒我們,“王門”文人或許不及“歐門”、“蘇門”的彬彬之盛,但他們當年仍是以學術、文學立身的文才之士,文學活動仍然是維繫這個群體的重要紐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