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遞進與空間遞進

(一)時間遞進與空間遞進

“遞進”的行文邏輯在近體詩中是非常常見的,然而這種邏輯的局限性也非常明顯——“遞進”大多是以“行間邏輯”或“聯間邏輯”的形式出現,而幾乎很難找到“行内邏輯”的例證。詩行之間的遞進邏輯大致分爲三類,即“時間遞進”、“空間遞進”、“程度遞進”。其中“時間遞進”是指詩句中所表示的時間隨着詩句的推進而産生變化;這最容易理解,也是最容易證明的——絶句中以“時間遞進”爲寫作主線的著名詩例是蘇軾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這首絶句展現了“雲雨風晴”的時間變化。按張鳴的解讀,這首詩“寫西湖上夏雨驟來驟停的動態過程,一句一個場面……四句詩以急驟的節奏轉换,描摹急速變化的一個場景……”由於這首詩産生了近乎完美的“時間遞進”的效果,“雲雨風晴”的線性寫作方式或許被唐庚(1070—1120)所借鑒,創作了五律《驟雨》:

黑雲驚小市,/白雨沸秋江。/聲入家家樹,凉傳處處窗。亂流鳴决决,叠鼓鬧龐龐。蘋末清風起,/斜陽覷海邦。

這首詩的整體結構,即“時間遞進”的邏輯被從中斬斷:如果我們只看首聯和尾聯,則可以看到蘇軾詩“雲雨風晴”的線性發展邏輯;中間的頷聯和頸聯,則僅僅是在進一步地解釋“雨”的狀態和程度而已,並没有顯示出明確的時間變化。

僅以“雨”詩爲例分析“時間遞進”在律詩中的實踐,蘇軾“雲雨風晴”四個層次的線性範式爲後世詩人提供了最佳的參考模板。因此,有些詩人在寫“雨”的變化過程時,往往無法脱離這一線性範式,而只能將其儘量調整,例如陳與義的《觀雨》:

山客龍鍾不解耕,開軒危坐看陰晴。前江後嶺通雲氣,/萬壑千林送雨聲。/海壓竹枝低復舉,/風吹山角晦還明。不嫌屋漏無乾處,正要群龍洗甲兵。

與唐庚的例子相反,這首詩的“時間遞進”被放置在中間的頷、頸聯。陳與義在首聯僅僅是暗示了“晴”的層次,在中間兩聯强調“雲雨風”三個層次,但在安排詩句的時候却並没有將這三個層次平均分配到四句之中:“前江”句是“雲”,“萬壑”和“海壓”兩句都指向“雨”,最後“風吹”句是“風”。當然,“萬壑”和“海壓”兩句之間或許也存在“時間遞進”的邏輯,但這同時也可以被看作一種“程度遞進”——“送雨聲”所表現的雨量還小,但“海壓竹枝”則是暴雨的程度了。

“時間遞進”的層次有兩層、三層、四層之分,以上蘇軾和唐庚的作品都屬於“四層時間遞進”,而陳與義的例子屬於“三層時間遞進”。相應地,“兩層時間遞進”的關係往往更容易被發現,尤其是出句和對句擁有“時間遞進”的關係;不過兩層的遞進往往也可以被其他邏輯方式所闡釋,例如胡仲弓(約1266年前後在世)《驟雨》詩的頷聯:

雲逐溪南去,/雨從山北來。

在這一聯中,簡單的雲、雨“平行”或“對立”的邏輯,或許要比“時間遞進”的邏輯更爲通順。又如鄭獬(1022—1072)《春盡》的頷聯:

夜來過嶺忽聞雨,/今日滿溪俱是花。

這兩句之間既有“時間遞進”的關係,又有“前因後果”的關係。因此,在律詩中,如果要讓詩句之間的“時間遞進”表現得更爲明確,則一般需要三個層次以上。

然而在律詩的詩行之間表現多層的“時間遞進”是有一定局限性的,因爲完全按照時間線性來排列八句詩是不符合律詩的基本規則的——我們幾乎很少見到“八層時間遞進”的律詩。因此,作者一般會把時間遞進的層次控制在四層以下,並將之分割或集中安置:或是把“時間遞進”安置在首尾,一如唐庚的《驟雨》詩例,或是把“時間遞進”安置在律詩的某一個部分(或中間兩聯,或前兩聯,或後兩聯),一如陳與義的《觀雨》詩例。當然也有作者會嘗試按照“時間遞進”的邏輯將八句詩進行安置——現在能找到的、最特别的例子是“七層時間遞進”,即蘇軾的《汲江煎茶》:

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茶雨已翻煎處脚,/松風忽作瀉時聲。/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

在標出的七處“行間邏輯”中,除了第一處是“前因後果”的邏輯關係之外,剩下的六處都是“時間遞進”。詩人前往江邊(第二句),先把江水盛入甕中(第三句),再從甕中把水盛到瓶中(第四句),然後把水煮沸(第五句),把水倒進碗裏(第六句),連喝三碗(第七句),喝完之後休息一下(第八句)。

又如上一節中引用過的文同的《早晴至報恩山寺》,全詩按照時間順序描寫了詩人從早到晚的行旅過程。但在這首詩裏,時間變化在“行間邏輯”的表現並不明顯,真正起到指示時間變化作用的是三處“聯間邏輯”和一處“行間邏輯”,造成了“五層時間遞進”的效果:

山石巉巉磴道微,拂松穿竹露沾衣。/烟開遠水雙鷗落,日照高林一雉飛。/大麥未收治圃晚,小蠶猶卧斫桑稀。/暮烟已合牛羊下,/信馬林間步月歸。

由於首聯的“露”,頷聯的“烟開”、“日照”,以及尾聯的“暮烟”、“月”均標識了具體的時間,且展現出了較大的時間跨度,我們能够很自然地判定這首詩擁有着“時間遞進”的整體結構——首聯寫清晨,頷聯寫日午前後,頸聯寫更晚的時間,尾聯則是由晚入夜。至於“行間邏輯”,上一節已經提到,這首詩首聯的兩句之間存在着“前因後果”的邏輯關係;而尾聯的兩句之間,由於有着標識時間的“暮烟”和“月”,因此也可以看出明確的“時間遞進”。然而,與蘇軾《汲江煎茶》詩不同,這首詩中間兩聯的出句和對句之間並没有“時間遞進”的“行間邏輯”。頷聯中儘管有標識時間的“烟開”和“日照”,但這無法明確地證明“時間遞進”,實際上從“遠水”到“高林”的空間轉换纔是這兩句的重點。頸聯中則完全缺少時間標識,兩句所展現的是從“圃”到“桑”的空間轉换。

因此,在這首詩的頷聯與頸聯中出現了四個場景(“鷗落遠水”、“雉飛高林”、“大麥收圃”、“小蠶卧桑”)。由於缺乏時間標識,我們不否認這四個場景有可能是同時存在的狀態,但這四個場景的空間轉换或許更强調了時間的變化——這就是“空間遞進”,即詩句中所表示的空間隨着詩句的推進而産生變化。這也就是説,在頷聯與頸聯中,“空間遞進”的“行間邏輯”是從屬於“時間遞進”的“聯間邏輯”的。或者也可以説:當一首作品擁有“時間遞進”的整體結構時,“空間遞進”可以被看作是“時間遞進”的另一種表現方式。

然而當一首作品没有“時間遞進”的整體結構時,其中的“空間遞進”則無法指示同時存在“時間遞進”,甚至可以説“空間遞進”這個概念是不存在的——因爲在這種情况下,詩人所要强調的往往是不同空間並存的狀態,或者同一時間内的空間轉换的狀態。例如文同的《晚至村家》:

高原磽確石徑微,籬巷明滅餘殘暉。舊裾飄風采桑去,白袷卷水秧稻歸。深葭繞澗牛散卧,積麥滿場雞亂飛。前溪後谷暝烟起,稚子各出關柴扉。

這首詩與《早晴至報恩山寺》很相似,但關鍵的不同是在於首、尾二聯並没有展現出明顯的時間變化——兩個標識時間用的詞組“餘殘暉”和“暝烟起”很可能指向的是同一時刻;或者説,這兩個標識時間的詞組並没有體現出較大的時間跨度。在這種情况下,儘管這首詩中間兩聯的四個場景(“舊裾采桑”、“白袷秧稻”、“葭澗牛卧”、“麥場雞飛”)與《早晴至報恩山寺》中間兩聯的四個場景(“鷗落遠水”、“雉飛高林”、“大麥收圃”、“小蠶卧桑”)同樣着眼於空間的轉换,但由於這首詩没有“時間遞進”的整體結構,此處四個場景的轉换則並没有被賦予指示時間變化的意義,因此只是展現出了四個場景同時存在的狀態。

小結以上的論述:一、“時間遞進”往往以“行間邏輯”或“聯間邏輯”的形式出現。二、當“時間遞進”的層次較少時,則可以被分割安置或集中安置在律詩中的某一處。三、當“時間遞進”的層次較多,且“時間遞進”主導了作品的整體結構時,詩行之間的“空間遞進”則隸屬或等同於“時間遞進”。四、在作品的整體結構不存在“時間遞進”的情况下,詩行之間的“空間遞進”的概念是不存在的,留下的只是“空間變化”或“空間並存”的美典效果。此外,我們依舊能够看到,“時間遞進”的邏輯往往會與其他的邏輯同時(重叠)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