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答關係的真僞

(三)問答關係的真僞

上一小節主要討論的是提出的問題出現在對句的狀况。無論是疑問句還是反問句,一旦問題處於對句的位置,那基本意味着詩人無須再給出一個答案,同時讀者也並不期待在下一聯的出句中得到答案。然而當問題處於出句的位置,由於律詩的結構,讀者或許會在無意識的情况下,將對句視爲出句的答案——因此,本文所謂的“問答”邏輯,實際上是指出句爲提問語氣、對句爲陳述語氣的句子搭配,也就是律詩聯句結構給讀者造成的第一印象。然而,當讀者仔細辨别出句的問題與對句的“答案”之間的關聯性的時候,“問答”邏輯的真僞便很容易顯現了。大體上講,當出句的提問是設問時,我們才可以看到“真實問答”的關係;而當出句的提問是反問時,我們看到的是“僞裝問答”的關係。

前文列舉了很對陳師道律詩中的反問句。陳師道很習慣在對句的位置提問,相比之下,他在出句的位置提問的情况要少很多,例如在尾聯出句提問:

李杜齊名吾豈敢?/晚風無樹不鳴蟬。——陳師道《寄文潛無咎少游三學士》

北州豪傑知誰健?/乞我黄淤十里秋。——陳師道《送趙教授》

孰知衰老難爲别?/聲問應須續續來。——陳師道《送提刑李學士移使東路》

誰憐壯志空凋落?/百煉金爲繞指柔。——陳師道《再到錢塘呈會宗伯益》

以及在頷聯或頸聯出句提問:

釋梵不爲寜顧計?/公侯有命却隨宜。——陳師道《賀文潛》

山川王氣今何有?/巖谷靈蹤昔未躋。——陳師道《初到錦城》

生理只今那得説?/交情從昔見於斯。——陳師道《寄答泰州曾侍郎》

雪後踏青誰與共?/花邊着語老猶能。——陳師道《寄晁無斁》

然而仔細觀察以上例句,所有的提問都是反問而非設問,因此所有的對句與出句並没有形成“真實問答”,而是“僞裝問答”的關係。而且如前文所揭示的,反問的語氣能够遮蔽出句與對句之間具體的邏輯關係(當然,有些時候兩句之間本身是不存在邏輯聯繫的)。還有一種情况是,陳師道在頷聯或頸聯的出句提問,而對句也是提問:

高門肯送青絲菜?下里誰思白髮人?——陳師道《立春》

豈有文章妨要務?孰知詩律自前生?——陳師道《次韻蘇公督兩歐陽詩》

才難孰爲吾君惜?果滿寜容我輩先?——陳師道《送詹司業》

孰知簡易歸劉向?誰使循良作寇恂?——陳師道《寄亳州何郎中二首》其二

這些出句與對句全是提出反問的例子,恰恰證明了陳師道心中並没有明確的“問答”意識;他對於頷聯與頸聯的認知被“對仗”的觀念緊緊束縛。綜合看來,陳師道似乎不擅長寫在中間兩聯放置“真實問答”。只有極少數的情况,他在頷聯或頸聯的對句纔有明確回應出句提問的傾向,例如:

萬里可堪長作客?/一年將盡未還家。——陳師道《和富中容朝散值雨感懷》

寜論白黑人間世?/懶復雌黄紙上塵。——陳師道《和秦太虚湖上野步》

這兩個例子比較接近以設問方式造成“真實問答”的關係。第一個例子在對句中明確回答了“不堪長作客”,第二個例子則明確回答了“懶論白黑”。

如果説陳師道樂於在律詩中使用問句,在問句的使用方面更爲頻繁且刻意的恐怕就只有蘇軾了,因爲蘇軾在同一首詩中大量運用問句的狀况恐怕是無人能及的。至於針對設問句與回答句的安排,最爲著名的例子當屬《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除了頷聯對句的反問,其首聯與尾聯都是用設問的方式寫成的,而設問句的作用是借用對句中的語言空間進一步强調並闡釋出句中的關鍵詞,在此則是“人生到處”和“往日崎嶇”。不過相比於首聯和尾聯,在中間兩聯放置設問句實際上是非常困難的,因爲出句與對句主語的變化往往會導致兩句之間的設問與回答無法銜接(譬如陳師道便無法妥善處理這個問題)。然而蘇軾對此問題有着極爲聰明的解决方案,例如《十月二日初到惠州》:

仿佛曾遊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此翁。蘇武豈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嶺南萬户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

這首詩擁有三個問句。首聯出句的提問是反問,不過由於出句與對句的主語一致使得這一聯的意思很連貫——反問的語氣之下隱藏着“前果後因”的邏輯關係。頷聯出句提問“何事驚怪”,對句回答爲“迎此翁”——這實際上也隱藏着“前果後因”的邏輯關係。頸聯出句原本也是反問,但由於兩句中出現的人物實際上都是蘇軾的自比(即蘇武與管寧均爲代詞),通過這種自比,便使得兩句的主語保持一致(均爲蘇軾自己),這樣一來,對句便明確回應了出句的反問,進而形成了設問——與此同時,這一聯也隱藏着“前果後因”的邏輯關係。

簡而言之,讓問答句擁有“真實問答”的方式,是將“前果後因”的邏輯關係植入出句與對句之間;不過,這一做法是否在其他人的作品也有如此清晰的反映,還有待進一步的證實,在此僅以王禹偁(954—1001)最著名的兩首律詩的尾聯相互參照:

副使官閑莫惆悵,/酒錢猶有撰碑錢。——王禹偁《寒食》

何事吟餘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王禹偁《村行》

讀者在《寒食》的出句之後一般會提問一句“爲什麽莫惆悵”,而作者在《村行》的出句中已經替讀者提問“爲什麽忽惆悵”;兩個問題的答案都分别留在了對句之中。由此引發的思考,即“前果後因”與“真實問答”應該屬於比較類似的兩種思維方式;而作者一旦創造了“真實問答”(尤其是在有“對仗”限制的中間兩聯),即設問與回答相匹配,則意味着作者掌握了較高層級的寫作技巧(這與前兩小節的一個結論相似,即“前因後果”與“假設”是比較類似的兩種思維方式,而“假設”屬於較高層級的寫作技巧)。

然而無論是“真實問答”或者“僞裝問答”,作者使用“問答”的關係,在本質上是爲了誘導讀者的思維,這也是作者刻意地與讀者在文本中進行互動的方式:當讀者見到了出句中的提問的語氣,自然會傾向於把對句中陳述的語氣看作是答案,或者將其看作是一種能够揭示真實答案的回答的方式。不過從律詩審美的角度來講,作者與讀者似乎都不太欣賞清晰的“問答”邏輯,其追求的美典往往是在“答”與“不答”之間,例如:

人家在何許?雲外一聲雞。——梅堯臣《魯山山行》

這兩句之間依舊存在着“前果後因”的邏輯關係,而詩評家對此亦多稱贊,尤其强調其“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的效果。但實際上,對句並没有準確地回答出句的問題,而只是給出了一個曲折的回復。這也就是説,對於“人家在何許”最準確的答覆應該是“人家在雲外”,而這與“雲外一聲雞”之間還應另有一層因果聯繫:

人家在何許?雲外一聲雞[,因爲雞聲處應有人家,所以人家在雲外]。

這一聯的問答是“僞裝問答”,因爲作者並没有給出具體的答案,答案是讀者在作者的引導下自己構建出來的——從讀者的角度講,這就是所謂的“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從作者的角度來講,這就是刻意引誘讀者按照其設計的路徑去進行思考。總而言之,“僞裝問答”反而要比“真實問答”更加具有美典效果。

此外,對於“問答”邏輯的使用依然也能讓我們解讀唐詩與宋詩在創作層面的差異。與“假設”邏輯的情况非常相似,“問答”邏輯原本是處於律詩的尾聯的——在高友工、梅祖麟的理論框架中屬於“推論性”語言,在葛兆光的分析體系中屬於“表達”的範疇。然而本文要强調的是,與“假設”關係從尾聯侵入中間兩聯的現象完全一致,“問答”邏輯也逐漸尾聯侵入到了頷聯與頸聯,同時也暗示着唐詩到宋詩的轉變。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因爲“問答”關係必須由虚字來引發提問,而近體詩的行内空間有限,很難在一行之内先問後答,所以“問答”關係基本上是一種“行間邏輯”。然而詩人的創造力是無限的(無論這種創造力在追求美典的時候發揮的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功用),這使得我們有幸在乾隆皇帝(1711—1799)的律詩中找到了一個擁有“真實問答”的“行内邏輯”的特例:

元旦試筆

昒昕曙色晃晨光,玉帛太和朝萬方。累洽重熙百年久,思艱圖易一心長。滿旬冀授吾嫡子,其繼應稱太上皇。能否如斯豈敢必?顒乎企矣籲穹蒼!

這首詩的尾聯出句是“真實問答”,同時還擁有一個設問加一個反問的結構,而且一行之内連用七個虚字;尾聯對句則是以三個動詞加兩個虚字爲主體的感歎句。然而正是由於尾聯充滿了虚字導致句子過於模糊,乾隆在尾聯所要表達的具體内容必須參考頸聯纔能得知:

我在登極滿六十年之後,打算把皇位傳給我的某一個親生兒子,在之後的年頭裏,我應該自稱爲太上皇;

[但是事情最終的發展]能不能像我想象的那樣呢?我怎麽敢説一定能呢?我仰望着!我期盼着!我呼唤着上天!

尾聯出句第一個設問“能否如斯”的答案是“豈敢必”——這是“真實問答”;而“豈敢必”又是一句反問,此後尾聯對句“顒乎企矣籲穹蒼”也並没有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這是“僞裝問答”。尾聯對句的寫法也能够符合上一節中關於“程度遞進”的討論:對句中擁有三個動詞“顒”、“企”、“籲”,這三個動詞之間有着“三層程度遞進”的邏輯關係。如此在一句之内放置設問加反問,以及一句之内放入三層程度遞進的寫法,這在中國文學史上很可能是唯一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