趨向於美醜融合的境界

四、趨向於美醜融合的境界

就像松本氏指出的那樣:“到了宋代,以醜惡的東西本身作爲美的欣賞對象這一傾向在逐漸减弱。”北宋的文學家們對以韓愈爲代表的中唐文學之繼承,絶非是全盤照搬,即便是在對韓愈“醜惡之美”的接受過程中,歐陽修等人也在不斷地做着各種修改與重組。本節探討的主要問題,是歐陽修——這一主張美醜關係相對化,並模仿韓愈詩風的詩人,最終的美醜意識趨向到底是什麽。

在當時的詩人之中,歐陽修特别欣賞梅堯臣和蘇舜欽的才華。慶曆二年(1042),蘇舜欽在離開都城,重返故鄉山陽之際,贈與歐陽修一首詩。歐陽修以《答蘇子美離京見寄》(《居士外集》卷三)作答,並在詩中評價了蘇舜欽的詩歌創作和書法藝術。開篇首先以“奇”概括蘇舜欽之容貌出衆,接着贊揚其心胸廣大,能包容大洋(“浩浩包滄浪”),而後又道:

滄溟産龍蜃,百怪不可名。是以子美辭,吐出人輒驚。其於詩最豪,奔放何縱横。衆弦排律吕,金石次第鳴。間以險絶句,非時震雷霆。兩耳不及掩,百痾爲之醒。

蘇舜欽胸中的大洋有“龍蜃”(傳説中存在的一種像蛟龍一樣的動物,據説它吐出的氣會引起海市蜃樓),還棲息着各種難以名狀的“百怪”,這是蘇舜欽内在創造力源泉的一種象徵。包“百怪”於内心,很明顯是引用韓愈《調張籍》詩中的“百怪入我腸”。蘇舜欽的詩作也像韓愈詩那樣“最豪”且“奔放”、“縱横”。

“衆弦排律吕,金石次第鳴”兩句,用樂律和諧、秩序井然的音樂來比喻蘇舜欽詩歌,而其關鍵,是與“險絶句”交雜相間:以整齊協調的秩序爲前提,在此基礎上偶爾生出振聾發聵的“噪音”(noise),從秩序整齊與險奇無章的張力中,歐陽修感受到極大魅力。對於蘇舜欽的書法,歐陽修也持有同樣的態度:

濡毫弄點畫,信手不自停。端莊雜醜怪,群星見欃槍。

這種書法風格是在端正莊重之美中混入“醜怪”,猶如在燦爛閃耀的星空中劃過一道“欃槍”(彗星)。在中國古代,“欃槍”被看作是凶星,它的出現被視爲不吉之兆,這樣的比喻原本不應用來贊美友人。然而,歐陽修却借此表達了對蘇舜欽詩作和書法的充分肯定,這是對秩序的整備與破壞、美與醜等衝突的特質混合交融之後,所産生的藝術價值的高度認同。

結合中國文學理論之傳統,這種美醜意識可謂獨樹一幟,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因爲在一篇作品中,美醜混合、不相協調的狀態通常被看作是文章的弊病。早在西晉,陸機《文賦》(《文選》卷一七)即云:“或寄辭於瘁音,言徒靡而弗華。混妍蚩而成體,累良質而爲瑕。象下管之偏疾,故雖應而不和。”李善注云:“妍謂言靡,蚩謂瘁音,既混妍蚩共爲一體,翻累良質而爲瑕也。”歐陽修敢於打破這種傳統的審美標準,並提出了對藝術價值的嶄新的理解。

在作於慶曆四年(1044)的《水谷夜行寄子美聖俞》(《居士集》卷二)中,對梅堯臣詩風,歐陽修評價道:

文詞愈清新,心意雖老大。譬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初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

詩歌認爲,美麗嬌豔的女子隨着年歲的增長雖然容顔不再,但經過時光醖釀,在氣質上愈發富有韻味,她在隱約之中所散發出的美,與梅堯臣詩風正相類似。接着又用“橄欖”來比喻,意指詩中真味需要相當長時間的咀嚼,才能充分地切身體會,因爲它既不是單純的苦澀,也不是單純的甘甜。

在美醜的價值體系方面,歐陽修早年就顯現了其審美品味上的平衡感,到慶曆年間以後,我們可以看到歐陽修形成了一種超越二元對立的新審美傾向。在他心目中,真正能體現這種審美傾向的詩人,當屬梅堯臣和蘇舜欽。

之後,有意識地繼承並發展這種美醜融合的審美傾向的,是作爲歐陽修後輩的蘇軾。在《次韻子由論書》一詩中,他寫道:

貌妍容有矉,璧美何妨橢。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

如此看來,歐陽修在對韓愈“醜惡之美”的接受過程中,將美與醜對舉並保持二者平衡,進而實現美醜的融合與協調,並以此開啓了新的審美境界,這個意義上,他可謂唤起時代審美風尚的先驅。歐陽修的美醜意識,既没有《莊子》美學觀的激進,也没有韓愈作品中崇尚暴力、怪奇的一面。儘管在歐陽修自身的文學創作活動中,這種審美傾向並没有得到徹底的貫徹,但他摸索出的這種新型美醜觀念形態,因其均衡和穩健,獲得了以蘇軾爲代表的後世文人學者的認同,最終在中國古典文學史上得到了切實地繼承和發揚。

(于爲烈 譯)

(作者單位:日本京都大學文學研究科)

①如《論語·八佾》所云:“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詳參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先秦兩漢編》第三章第四節《孔子文、質統一的審美觀及其美學批評的尺度——中庸》,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128—132頁。

②笠原仲二《中國人の自然觀と美意識》,東京創文社,1982年,第三編第四章《中國人の原初的醜意識と美の異相》,第288頁;魏常海譯《古代中國人的美意識》,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96頁。

③竹内敏雄編《美學事典(增補版)》,東京弘文堂,1978年,第209—210頁,詳細可參照《醜》(德語Das Häßliche英語Ugliness法語Laideur)這一篇章。另,對於這一問題進行了總括性論述的著作有意大利學者翁貝托·艾柯(Umberto Eco)的《醜的歷史》(彭淮棟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可參。

④松本肇《唐宋の文學》第三章第二節《怪奇の文學——韓愈》,東京創文社,2000年,第164—165頁。

⑤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卷二《詩概》,中華書局,2009年,第308頁。

⑥詳見張仲謀《梅堯臣詩“以醜爲美”論》。原載《徐州師範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2期;後收入其著《近古詩歌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

⑦本文所引歐陽修的作品以《歐陽文忠公集》(《四部叢刊》本)爲底本,並在作品名後標明卷次。另,關於歐陽修的事迹、作品的繫年等,可參照嚴傑《歐陽修年譜》(南京出版社,1993年)。

⑧另,清代錢謙益《申比部詩序》(《有學集》卷一七)對歐陽修的理論做了相反的論述,稱牡丹花生於自然界之正氣,並不是歐陽修所謂的“氣之偏”。關於這一點,吉川幸次郎《文學批評家としての錢謙益》一文及其補注11中也有論及。原載《中國文學報》第31册,京都大學中國文學會,1980年;後收入《吉川幸次郎全集》第二十六卷,東京筑摩書房,1986年。

⑨在此記入其前後原文,以供參考:“善爲物理之論者曰:天地任物之自然,物生有常理,斯之謂至神。圓方刻畫,不以智造而力給。然千狀萬態,各極其巧以成其形,可謂任之自然矣。而其醜好精麤、壽夭多少,皆有常分。不有尸之,孰爲之限數?由是言之,又若有爲之者。是皆不可詰於有無之間,故謂之神也。牡丹花之絶,而無甘實;荔枝果之絶,而非名花。昔樂天有感於二物矣,是孰尸其賦予邪?然斯二者惟一不兼萬物之美,故各得極其精,此於造化不可知,而推之至理,宜如此也。”

⑩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卷一上,中華書局,1961年,第39—40頁。

⑪以上引文,見《莊子集釋》卷一下、卷七下,第69—70、93、733頁。

⑫福永光司《莊子(内篇)》,東京朝日新聞社,朝日文庫,1978年,第82—83頁。另,前引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先秦兩漢編》第七章第二節《莊子論美》,第244—249頁,其中也針對莊子的“醜中之美”、“美的相對性”這種美學認識加以論述。

⑬梅堯臣《和癭盃》詩中也有“物以美好稱,或以醜惡用。美惡固無然,逢時乃亦共”,展現了同樣的美醜觀。朱東潤《梅堯臣集編年校注》卷二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566頁。

⑭《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第288頁。

⑮《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1983年,第452頁。

⑯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第26頁。

⑰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彙評》卷四“風土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98頁。另,關於方回對歐陽修詩的評論,卷二四“送别類”中亦有“細味歐陽公詩,初與梅聖俞同官於洛,所作已超元、白之上,一掃‘崑體’。其古詩甚似韓昌黎,以讀其文過熟故也。其五言律詩不濃不淡,自有一種蕭散風味。其七言律詩,自然之中有壯浪處,有閑遠處,又善言富貴而無辛苦之態。未嘗不立議論,而斧鑿之痕泯如也”(該書第1079頁)等論述。

⑱儘管如此,在歐陽修景祐三年(1036)以前的作品中,有意識地模仿韓愈(或孟郊)詩風的痕迹雖然很少,但也偶爾存在,例如《聖俞會飲》詩(《居士集》卷一)、《鞏縣初見黄河》詩(《居士外集》卷一)等。不過,這樣的情况較景祐三年以後爲少。

⑲李治撰,劉德權點校《敬齋古今黈》卷六,中華書局,1995年,第82頁。

關於時期區分,第一期:自應舉到貶謫夷陵之前。第二期:自貶謫夷陵到因“慶曆新政”而歷經挫折左遷滁州之前。第三期:自左遷滁州到重返汴京政壇。第四期:重返汴京後,活躍於政治中心,一帆風順,並與詩友梅堯臣等人展開蓬勃的唱和活動的時期。第五期:被外調知亳州,隨後退隱潁州直至去世。前引嚴傑《歐陽修年譜》中無法斷定作年的25首詩(其中五言古詩6首,七言古詩3首,五言律詩2首,七言律詩4首,七言絶句10首)暫未計入。

拙稿《文字之樂——梅堯臣晚年の唱和活動と“樂”の共同體》(《中國文學報》第65册,2002年)指出,到了嘉祐年間,梅堯臣的唱和詩作中七言古詩和七言律詩的比例逐漸上升。這一傾向可以説是歐陽修與梅堯臣所共通的。

王士禛選,聞人倓箋《古詩箋·凡例》“七言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5頁。

參照王毅《中國園林文化史》,第一編第六章《中唐至兩宋園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35—136頁。梅堯臣詩中有《和范景仁、王景彜殿中雜題三十八首並次韻 石詠》《詠劉仲更澤州園中醜石》(《梅堯臣集編年校注》卷二九、卷三〇)等詩以醜石爲吟詠對象流傳於世。

《藝概注稿》卷五《書概》,第799頁。

《與梅聖俞》(慶曆七年,《書簡》卷六)云:“遂引其泉爲石池,甚清甘,作亭其上,號豐樂,亭亦宏麗。又於州東五里許菱溪上,有二怪石,乃馮延魯家舊物,因移在亭前。廣陵韓公聞之,以細芍藥十株見遺,亦植於其側。”按,《菱溪石記》中提到的巨石與此書簡中的“二怪石”是不是兩回事,也未可知。

傅平驤、胡問濤校注《蘇舜欽集編年校注》卷四,巴蜀書社,1991年,第250頁。

錢仲聯集釋《韓昌黎詩繫年集釋》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711—712頁。

陳善《捫蝨新話》下集卷二“歐陽公詩仿韓退之赤藤杖歌”條,《儒學警悟》本。

朱自清《宋五家詩鈔》,《朱自清古典文學專集》之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1頁。

以上引詩,見《韓昌黎詩繫年集釋》卷九、七,第989、809—810頁。

作詩這一行爲堪與造物主創造世界相匹敵,甚至凌駕於其上,這一觀點在中唐時期開始出現。詳見川合康三《詩は世界を創るか——中唐における詩と造物》。原載於《中國文學報》第44册,1992年;後收入其著《終南山の變容——中唐文學論集》,東京研文出版,1999年;劉維治、張劍、蔣寅譯《終南山的變容——中唐文學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雖然時期稍有前後之差,蘇軾《罷徐州往南京馬上走筆寄子由五首》其五中有“山泉宅龍蜃”一句。《增刊校正王狀元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卷一六(《四部叢刊》本)舊題王十朋注引汪革曰:“《物類相感志》:蜃,龍也,狀如螭龍,如池井間有,則吐氣爲雨。今吴山陰井泉不竭者,蓋有焉。”

“言徒靡”原作“徒靡言”。兹據胡克家《文選考異》及《陸士衡文集》(《四部叢刊》本)改。

關於這篇詩作,筆者也曾從“‘清新’的老境美”這個角度進行論述。可以與《答蘇子美離京見寄》詩的解釋一起,參見拙論《成熟と老いの詩學認識——杜甫から歐、梅まで》(《中國文學報》第63册,2001年)。

馮應榴《蘇軾詩集合注》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34頁。另,程千帆、莫礪鋒《蘇軾的風格論》針對蘇軾將矛盾對立的風格相互融合形成新風格這一問題,廣集博搜各種資料進行了考察。原載《成都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1期;後收入《程千帆全集》第八卷《古詩考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