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因後果:行内邏輯

(一)前因後果:行内邏輯

詩歌中最爲常見的毫無疑問是“前因後果”的邏輯關係,例如孫康宜在論述謝靈運(385—433)的寫景詩時,專門强調了謝靈運對於“前因後果”的運用:孫康宜的觀察源於日本學者小西慎一的論文。此處所謂“上半句爲因,下半句爲果”,在本文的提出的理論框架下屬於“行内邏輯”。除了“前因後果”的安排之外,此處最值得注意的是,這三組例子的句法結構極其相似,均爲:

“對應”的方法從根本上來説是選擇而不是羅列。謝靈運詩中那些和諧、平衡的印象,只不過是他個人對特殊視覺經驗的一種説明。從謝靈運的對仗句法中可以看出,他喜歡按照因果推論去解釋事物。下邊這些例證,都是上半句爲因,下半句爲果:

日末澗增波,雲生嶺逾叠。

崖傾光難留,林深響易奔。

澗委水屢迷,林迥巖逾密。

{名詞+動詞+名詞+虚字+動詞}

按照之前提出的基本概念,一個名詞加一個動詞就可以被看作是一個“語法完整的句子”,那麽以上這六個詩行則可以被看作是十二個“語法完整的句子”,且每兩個“語法完整的句子”之間都存在“前因後果”的邏輯關係。或許我們可以由此推論:在近體詩的行文中,連續的兩個“語法完整的句子”之間必定存在某種邏輯。甚至可以更進一步地推論:連續的兩個動詞之間必定有某種邏輯關係存在。一個五言句中存在有兩個動詞往往便是極限了。

在這三組例子中,第四個字的位置全部都是虚字。假設把這些虚字去掉,那麽得到的就是純粹的名詞與動詞的組合:

日末/澗波,雲生/嶺叠。

崖傾/光留,林深/響奔。

澗委/水迷,林迥/巖密。

然而在這種情况下,動詞之間的“前因後果”的邏輯關係幾乎是無法被發現的。基於這一現象,我們或許可以重新審視一下這些虚字在詩句中的作用:虚字的存在强化了動詞之間的邏輯關係。

五言句内擁有“前因後果”邏輯關係是一個很容易被發現的現象,六朝詩、唐詩中均有不少例子——鑒於本文關注的重點是宋詩,因此之後大多是從宋人的作品中尋找例證。具有“前因後果”邏輯關係的詩行,在律詩中具有“對仗”性質的首聯、頷聯或頸聯中出現得較爲頻繁,由此我們也能看出邏輯所在的位置具同樣有“對仗”的意義,比如蘇軾(1037—1101)的五律:

水落/見山石,塵高/昏市樓。——蘇軾《扶風天和寺》

江侵/平野斷,風卷/白沙旋。——蘇軾《荆州十首》

牧去/牛將犢,人來/犬護兒。——蘇軾《山村》

畏虎/關門早,無村/得米遲。——蘇軾《北寺》

在蘇軾的這四組例子中,每個詩行中都有兩個明顯的動詞,因此也很容易判斷“前因後果”的邏輯聯繫。然而由於中文的特性,詩中的動詞和形容詞總是能够互通互换的,因此有時候“前因後果”的邏輯也會隱藏在特定的形容詞中,例如以下的陳師道(1053—1102)、陳與義(1090—1138)的五律:

急雪/將無路,寒江/欲斷流。——陳師道《奉賀陳聖予》

疲馬/甘垂首,遊鷹/不應呼。——陳師道《寄答顔長道》

浮世/身難料,危途/計易非。——陳與義《聞王道濟陷虜》

宦拙/從人笑,交疏/得自藏。——陳與義《放慵》

以上這四組例子中,每行詩的前半部分的形容詞,實際上都具備了動詞的性質,進而與後半部分的動詞産生“前因後果”的關係。

簡單總結以上的討論:當五言句裏有兩個明確的動詞時,我們能够相對容易地發現“前因後果”的邏輯;當只有一個動詞時,我們或許可以找到一個具有動詞功能的形容詞,進而發現“前因後果”的邏輯。那麽最後遺留下來的問題是:當五言句裏没有明確的動詞時,我們是否還能够發現“前因後果”的邏輯存在於形容詞或名詞之間(譬如“雞聲茅店月,人迹板橋霜”之類)?這個問題還有待於更深入的研究,但本文傾向於認爲,形容詞之間是可以存在“前因後果”的邏輯關係的。

在五言句中,“前因後果”邏輯所在的位置幾乎都是第二、三字之間。那麽在七言句中,其邏輯所在的位置自然是第四、五字之間。以下是一些具有“對仗”性質的例子:

夜聞歸雁/生鄉思,病入新年/感物華。——歐陽修《戲答元珍》

泥途漸少/車聲活,林薄初乾/果味全。——李覯《苦雨初霽》

斷墻着雨/蝸成字,老屋無僧/燕作家。——陳師道《春懷示鄰里》

花帶露寒/無戲蝶,草連雲暗/有藏鴉。——朱弁《春陰》

此外,“前因後果”的邏輯關係處於第二、三字之間的例子也相當多:

風翻/蛛網開三面,雷動/蜂窠趁兩衙。——陳師道《春懷示鄰里》

雲深/不見千巖秀,水漲/初聞萬壑流。——吕本中《柳州開元寺夏雨》

詩窮/莫寫愁如海,酒薄/難將夢到家。——朱弁《春陰》

乍暖/柳條無氣力,淡晴/花影不分明。——楊萬里《春晴懷故園海棠》

然而也有一種比較少見的情况,即“前因後果”的邏輯關係在“對仗”的詩行中所處的位置並不對等,例如: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

與五言句同理,要尋找七言句中“前因後果”的邏輯,最爲簡單的方式就是找到兩個動詞,或者是找到一個動詞和一個具有動詞性質的形容詞。相比於五言句,“前因後果”的邏輯在七言句中往往體現得更爲明顯,其根本原因是由於七言句更多地給予了虚字存在的空間,而虚字會起到强化邏輯效果的作用。

讓我們暫時脱離近體詩的範疇,將這樣的閲讀方法付諸探索美典的實踐,分析一下張先(990—1078)詞作《天仙子》中最爲著名的七言句:

雲破月來花弄影。

王國維(1877—1927)在分析這一句的時候關注的是“境界”,因此僅僅强調了“弄”字的特殊性。如果按照關注邏輯的閲讀方法對此句進行文本分析,那麽我們首先需要判斷這一句的語法結構:

{名詞+動詞+名詞+動詞+名詞+動詞+名詞}

這一句之中有三個動詞存在,這是七言詩行内可放置動詞數量的極限。在邏輯的框架下,這一句的妙處則體現在三個動詞之間所展現出的連續的因果關係,“前因後果”的邏輯關係同時出現在第二、三字之間以及第四、五字之間。而這一句更妙的地方在於,在第一個字之前和第六個字之後還各隱藏了一個“前因後果”的邏輯關係:

[風吹]/雲破/月來/花弄/影[動]。

無論是“雲破”、“月來”、“花弄”、“影動”,都是“風吹”所導致的結果。那麽這句話或許可以被解釋爲:

因爲有風,所以雲被風吹散了;

因爲雲被風吹散,所以我們才能看到月亮;

因爲有了月光,所以我們才能看到花被風吹動;

因爲花被風吹動,所以我們才能看到花的影子也在跟着動。

鑒於此,這個七言詩行實際上可以被看作是五個“語法完整的句子”,且其間擁有着四個層次的“前因後果”的邏輯推演——作者最爲精深的思緒恰恰體現在這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