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曲與慢詞:“詞分南北”的提出
宋人論詞,並没有南北宋之分,政權既然只有一個,詞史當然也是一體的,故而相關論述皆是將南北宋詞統一在本朝樂章的叙述話語模式中。亦偶見針對詞風轉變的見解,如汪莘所云:
余於詞,所喜愛者三人焉。蓋至東坡而一變,其豪妙之氣,隱隱然流出言外,天然絶世,不假振作。二變而爲朱希真,多塵外之想,雖雜以微塵,而其清氣自不可没。三變而爲辛稼軒,乃寫其胸中事,尤好稱淵明。此詞之三變也。(汪莘《方壺詩餘自序》)③
在汪莘的叙述中,並没有一條明顯的南北界限,而是將兩宋視爲整體,點出其間三位改變詞風的重要詞人。儘管朱敦儒親歷南北宋,也是今日文學史公認的南北詞風轉變之關鍵人物,然而汪莘没有把建炎南渡對詞人的衝擊視爲變化的重要原因。汪莘所言代表了大多數宋人的觀點,他們在探討詞之變的時候往往就詞論詞,並不在意家國之變對於詞人風格的影響。然而以朝代分期是古已有之的意識,宋人亦不能免俗,雖未有詞分南北宋之説,却在南宋後期出現了詞分唐宋的論調,實是詞分南北的濫觴,最詳細者莫過於劉克莊《跋劉叔安感秋八詞》:劉克莊的唐宋之分落脚於唐人工短闋而本朝工長腔,於是詞分唐宋本質上是令曲與慢詞的對立。然而細觀劉克莊之言,可以發現他的長腔專指蘇軾長腔,即所謂“坡公《戚氏》等作,以長而工也”。因此,他的詞分唐宋實際上是蘇詞與唐詞之分,蘇詞所工在長腔,唐詞所工在短闋。可見在詞分南北的萌芽階段,蘇軾便扮演了一個至關重要的角色,這構成了詞分唐宋説的另一重要關節,即婉約豪放的二元對立,兹不贅説。劉克莊標舉慢詞、令曲兩分之目的乃是試圖以唐人令曲風格融入蘇軾慢詞之中,這是屬於創作論的觀點,更是理解五四之前詞分南北説的關鍵。所謂“叔安之似坡公者矣”即是指出劉叔安詞作有明顯的蘇軾詞風,但劉克莊並不滿足偏於一端的詞體文學創作,認爲應該融入唐人小令的長處纔能創作出絶妙詞篇。劉克莊所言雖將詞體文學一分爲二,但並未有明顯的一端偏向,也不存在歷時的變遷,而是共時的類型區分。
長短句昉於唐,盛於本朝,余嘗評之:耆卿有教坊丁大使意態,美成頗偷古句,温李諸人,困於撏撦;近歲放翁、稼軒,一掃纖豔,不事斧鑿,高則高矣,但時時掉書袋,要是一癖。叔安劉君落筆妙天下,間爲樂府,麗不至褻,新不犯陳,借花卉以發騷人墨客之豪,托閨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周、柳、辛、陸之能事,庶乎其兼之矣。然詞家有長腔、有短闋,坡公《戚氏》等作,以長而工也;唐人《憶秦娥》之詞曰“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清平樂》之詞曰“夜夜常留半被,待君魂夢歸來”,以短而工也。余見叔安之似坡公者矣,未見其似唐人者。叔安當爲余盡發秘藏,毋若李衛公兵法,妙處不以教人也。④
劉克莊之後,接過詞分唐宋話頭的是明末清初雲間詞派諸人,他們將詞分唐宋改造爲詞分南北,並且不再有劉克莊那樣融合二者的觀念。如陳子龍《幽蘭草題詞》云:
詞者,樂府之衰變而歌曲之將啓也。然就其本制,厥有盛衰。晩唐語多俊巧,而意鮮深至,比之於詩,猶齊梁對偶之開律也。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代有作者,或穠纎婉麗,極哀豔之情,或流暢澹逸,窮盼倩之趣。然皆境繇情生,辭隨意啓,天機偶發,元音自成,䌓促之中,尚存高渾,斯爲最盛也。南渡以還,此聲遂渺。寄慨者亢率而近於傖武,諧俗者鄙淺而入於優伶,以視周李諸君,即有彼都人士之歎。⑤
陳子龍“南渡以還”云云即以靖康南渡將詞體文學的發展劃分爲兩大階段,並將晚唐五代和北宋融合在一起,形成與南宋相對立的範疇,其後的“詞分南北”話語體系無一不是使用囊括晚唐五代和北宋的“大北宋”概念。陳子龍對北宋詞極盡贊美之辭,而對於南渡以還的詞作一概否定,並提出“即有彼都人士之歎”的評價,顯然是有着南北宋涇渭分明的價值區分。衆所周知,雲間詞派重神韻,長於小令,因此陳子龍極其鄙薄南宋是針對南宋慢詞盛行而小令不長所發,承續了劉克莊令曲、慢詞之分。王士禛於《花草蒙拾》中曾云:“近日雲間作者論詞云:‘五季猶有唐風,入宋便開元曲,故專意小令,冀復古音,屏去宋調,庶防流失。’”⑥可視作陳子龍所言之注脚,更知雲間諸子之論依舊是基於如何填詞而發,即在重性靈、作小令的創作論基礎上,提出詞分南北之説,並極力鄙薄以慢詞見長的南宋詞,提出學詞專意北宋小令的要求,以至於宋徵璧發出了“詞至南宋而繁,亦至南宋而敝”⑦的極端貶低南宋詞之語。
雲間風氣直到清初毗陵詞人那裏依舊未衰,詞分南北的論調也被他們承續。不過毗陵詞人相較雲間諸子,對於南宋詞的態度要緩和一些,通過對南宋詞作出一些肯定評價的方式將以令曲、慢詞之分爲基礎的詞分南北觀念發展完善:
小詞不學《花間》,則當學歐、晏、秦、黄。《花間》綺琢處於詩爲靡,而於詞則如古錦紋理,自有黯然異色。歐晏藴籍,秦黄生動,一唱三歎,總以不盡爲佳。清真樂章,以短調行長調,故滔滔莽莽處,如唐初四傑作七古,嫌其不能盡變。至姜、史、高、吴,而融篇煉句,琢字之法,無一不備。(鄒祗謨《香嚴齋詞題詞》)⑧
鄒祗謨明顯將《花間》與北宋諸人統而言之,看重的即是他們的小令。他的貢獻在於提出了由北入南的轉變,即周邦彦將小令之法融入慢詞,故而大開南宋慢詞的法門。這樣一來,“詞分南北”在對立之外又添入了聯繫的元素,已然有了詞史叙述的雛形。儘管鄒祗謨認可“長調惟南宋諸家才情蹀躞,盡態極妍”⑨,但其亦云“蓋詞至長調而變已極。南宋諸家凡以偏師取勝者無不以此見長”⑩,將南宋長調視作變之極,將南宋諸家認作偏師取勝,還是有所貶意。而觀《香嚴詞題詞》“以短調行長調”云云,則將南宋長調之佳歸因於汲取了北宋小令的營養,厚此薄彼之感更深。從而毗陵詞人也並未突破令曲、慢詞之分,依然有着重北輕南的創作論精神。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鄒祗謨的詞史架構中,南北宋詞壇轉變的關鍵人物是周邦彦,與靖康之變無涉,他也没有論及外在政治事件對詞風變化的重要影響,只是就詞論詞,這正是以指導創作爲目的詞史叙述的基本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