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詩對自然生機的細膩發掘①

一、陸游詩對自然生機的細膩發掘

陸游專注於自然生機的吟詠,是他在淳熙十六年罷歸故鄉山陰後纔出現的現象。顯然,詩人晚年長期的閑散生活與安定環境,是此類詩篇得以創造的重要條件。

“生”的基本精神在於生長變化,所以“生機”首先由生物的繁殖滋長凸現出來。陸詩中常見對動、植物萌生狀態或茂密情狀的表現,如:“日暖林梢鵯鵊鳴,稻陂無處不青青。”“地暖小畦花汞長,泥融幽徑藥苗肥。”“村深麥秀蠶眠後,日暖鳩鳴鵲乳時。”“城上朱旗夏令初,溪頭緑水蘸菰蒲。花貪結子無遺萼,燕接飛蟲正哺雛。”上述詩例均屬四季裏最富於生機的春、夏之景。在明暖清新的風日之中,大地展現一片活色生香,欣欣向榮。其中藴含的是,天時的化育是萬物繁衍敷榮的動力。

在部分詩篇中,自然化育之力得到更多突顯,如《梅雨陂澤皆滿》:“雨暗迷行路,溪深没舊痕。汪汪牛湩白,盎盎酒醅渾。暖浸千畦稻,横通十里村。群蛙更堪笑,鼓吹鬧黄昏。”“雨暗”與“溪深”言梅雨的連綿不止;頷聯的兩個比喻既描繪積水的顔色與質地,也巧妙地以“牛湩”(牛乳)與“酒醅”暗示:豐盈的雨水實爲農村的生命與喜樂之源。頸聯的“暖浸”與“横通”更寫出梅雨的潤澤之廣,以及使大地充滿生機的偉力。以上詩句以寧静中藴蓄的生機爲主,最後兩句則以“群蛙”渲染生命的喧鬧與歡樂。全詩就是一首對晚春農村生意蓬勃的贊歌。

冬春之交逐漸回暖的氣候也是唤醒大地生長的有力推手,如《累日濃雲作雪不成遂有春意》云:“釀雪經旬竟不成,一霜却作十分晴。雲歸岫穴千峰立,暖入郊原萬耦耕。菖葉離離豐歲候,梅花眷眷故人情。道傍孤店新醅熟,已有幽禽一兩聲。”前半細緻地描寫暖意從潛伏到舒張、氛圍從濁滯凝寒到温暖明朗的過程。後半各種細節景物的描寫,也暗示出大地生命即將蓬勃發展的態勢。

在陸游筆下,即便是相對冷清的秋冬兩季,也一反古典詩中常見的蕭瑟面貌。萬物依然焕發熙熙營營的活力,依舊數量繁茂,表現出生命的强大韌性,例如:“野卉棲孤蝶,平川起亂鴉。”“旱餘蟲鏤園蔬葉,寒淺蜂争野菊花。”“數蝶弄香寒菊晚,萬鴉回陣夕楓明。”“淺瀨水清雙立鷺,横林葉盡萬棲鴉。”在這些詩句中,近處或遠方、局部或大片的景物,或吐露生命的芬芳美麗,或展現運動的力度與奔放,既概括出生機周流天地、巨細不遺的印象,也傳達着詩人徜徉其間心曠神怡的感受。

除了四季的盎然生趣之外,陸游也注意到季節交替時的生機代謝。先看春夏的交替。這類詩篇脱離了“傷春”的傳統格局,揭示的是:春天的流逝帶來的不是蕭條冷落,而是另一撥物種勃發或長成的開始,例如:“萬花掃迹春將暮,百草吹香日正長。”“密葉成陰花寂寂,舊巢添土燕匆匆。”“紛紛紅紫已成塵,布穀聲中夏令新。”“園林春已空,陂港雨新足,泥深黄犢健,桑老紫椹熟。”“桑麻夾道蔽行人,桃李隨風旋作塵。”“日暖遊絲垂百尺,花殘新蜜釀千房。”

陸詩的夏秋交替之景,則在蕭瑟空曠中依舊活躍着生命的熱力。例如“多稼如雲穫並空,牛闌樵擔畫圖中”的大背景下,“梧桐已逐晨霜盡,烏臼猶争夕照紅。脱網噞喁奔遠浦,避鷹撲握保深叢”,各種生物依然奮力地保全自我,或揮灑出生命最後的力度與燦爛。甚至是肅殺之氣最重的冬天,也隱含着即將萌生的春意。如“老㹀行將新長犢,空桑卧出寄生枝”,葉矯然評云“以野意勝”,誠然,“新長”、“出”、“生”凸顯了枯槁中藴含或噴薄而出的生意,舊中有新,死中有生,鮮明地呈現生命的頑强倔强與大化的流衍不息。又如“冰開地沮洳,雲破日曈曨。鴻入青冥際,草生殘燒中”中的“冰開”、“雲破”、“草生”等,也都屬類似表現。這些屢次出現的“突破”性意象,仿佛象徵生命衝决冰霜禁錮、難以抑止的强大動能。

景物間的互動或影響是陸游抉發田園間生意的又一面向。誠如陶文鵬指出的:“自然界的種種事物,都不可能是孤立的存在,總是要同其他事物發生或近或遠、或親或疏、或顯或隱、或直接或間接、或和諧或矛盾等關係。正是事物間尋常的和特殊的、必然的和偶然的關係,使事物呈現或凸顯出各自的形態狀貌、聲色光影、生命性靈。”上文論陸詩的春夏生意時提及的天氣晴和或春雨綿綿中萬物勃發的描寫,其實就藴含着景物間“滋養與被滋養”的關係。除此之外,陸游也更顯豁地揭示景物間的因果關聯,例如:

水深鵝唼草,雨細犢掀泥。

枝上花空閑蝶翅,林間葚美滑鶯吭。

露拆渚蓮紅漸鬧,雨催陂稻緑初齊。

這些詩句表現特殊時空狀况下,景物與平時不同的變化,因此爲景物注入了生命,使它顯得生動、有氣韻。而這種景物間的因果關係有時也以連貫的詩句揭示,例如:

草荒常日經行路,水到前村舊漲痕。黄犢盡耕稀曠土,緑苗無際接旁村。

雨霽山争出,泥乾路漸通。……决决沙溝水,翻翻麥野風。

波清魚隊密,風小鵲巢低。

别浦回潮魚滬密,孤舟春近雁沙温。

在第一例中,前兩句點出旺盛雨水及其帶來的盎然生機,後兩句據此鋪衍,而“黄犢盡耕”又引起“緑苗無際”的壯觀景象。第二例裏,“雨霽”造成的鮮爽氣息對泥乾路通、水流風清等現象的作用也是明顯的。前兩例均先交代因,後説明果,顯得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後兩例則是後句的元素也作用於前句的景象。在“波清”一聯中,除了“波清”與“魚隊密”;“風小”與“鵲巢低”間爲前因後果之外,由於“風小”導致波瀾不興,所以也是水波顯得“清”的重要原因。在“别浦”一連中,“回潮”與“魚滬密”;“春近”與“雁沙温”固有因果關係,但“春近”却也是潮生水漲的根本因素。以上詩句似乎更能傳達各種能量的力度、傳導、轉移,也更貼近自然界中環環相扣的内在聯繫。

在陸詩中,因與果間還有一定程度的互動或連動關係。例如陸游的名句:

飛飛鷗鷺陂塘緑,鬱鬱桑麻風露香。

清人葉煒評云:“夫陂塘、鷗鷺、風露、桑麻,人所共知也。而一出以‘飛飛’、‘鬱鬱’等六字,便覺生趣溢於紙上,所謂化工之筆。……或謂王祭酒先謙煉作五言云‘陂塘狎鷗鷺,風露長桑麻’,工則工矣,神韻轉遜。蓋陸純以虚寫,故靈;王之‘狎’字、‘長’字,坐實,故板耳。”所謂“虚寫”,即以意象的巧妙組合傳達天地浹洽的生意,而不指實景物的特定關係。在“鬱鬱桑麻風露香”一句中,“桑麻”與“風露”實有兩重關係:一是茂密的桑麻使拂過或點綴其上的和風露水染上香氣;二是在風露的滋潤下桑麻得以茁壯茂盛。由於詩人並不指實,所以讓讀者更有想像、回味的空間。

陸詩中景物間的因果關係有時還藴藏在彼此的連動狀態裏,即一種事物之動引起另外一種或幾種事物之動,例如:

風翻翠浪千畦麥,水漾紅雲一塢花。

前山雨過雲無迹,别浦潮回岸有痕。

雲歸岫穴初收雨,水入陂塘正下秧。

第一例中,風不僅掀動麥田,翻起千頃翠浪,也造成水波蕩漾,在荷塘湧起陣陣紅雲。第二、三例中,“雨收”導致“雲歸”,而“雲歸”、“雨收”和“水入”、“下秧”;“雨過”和“潮回”、“岸有痕”之間,又有明顯的連帶關係。這類詩句以動能的傳遞貫串景物,造成彼此映帶、氣脈貫通的態勢,尤能凸顯生機的灌注萬物、流衍互潤。

總而言之,陸游對景物生命活力的掘發不僅方面多元,而且層次豐富。他既在爛漫的春夏體會萬物的生意,也在冷寂的秋冬挖掘生命的訊息;並且彰顯季節交替時推陳出新連綿不絶的生機。此外,他既從個别景物的茁長體察其盎然活力;也從不同景物光色動態的聯繫,突顯自然中的依存、感發或互動、共榮。而且,上述面向在陸詩中經常相互交織,使天地生意的繁殖滋生、旺盛運動、貫通四季、協和共存等特點得到精彩的表現。其詩雖未强調景物動感或捕捉瞬間景象,而容易令人有“如畫圖之工筆”的印象,但它展開的確實是活色生香、天機流溢的畫卷。王士禛謂其詩“勃勃有生氣”,或也有見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