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頽放”説與宋詩之“弊”

二、“宋詩頽放”説與宋詩之“弊”

宋人生於唐人之後,爲另闢蹊徑而追求新變,形成獨具特色的宋詩,並達到與唐詩雙峰並峙的成就。清人“宋詩頽放”説主要針對宋人别開生面處立論,儘管有時切中宋詩的弊端,但大多時候則流露出對宋人創新的不滿。清人的指責多集中在格律、詩語及詩風等方面。

首先,格律的粗率被視爲“頽放”。王嗣奭評杜甫《所思》云:“此詩‘觀頭’借對‘日落’,五六接上失嚴,此不縛於律,所謂不繩削而自合也。不知者以爲頽然自放矣。”此詩三四句“九江日落醒何處?一柱觀頭眠幾回”以“觀頭”與“日落”相對,嚴格來説並不工穩,也不屬於借對;五六兩句“可憐懷抱向人盡,欲問平安無使來”與上失粘。王嗣奭認爲這是杜甫擺脱束縛、進入化境的表現,容易被誤解爲“頽然自放”。不管怎麽説,格律的粗疏也會被視爲“頽放”的表現。若以此衡量,則宋人都難逃此病。宋人對仗,反感“切對求工”,而追求“寧對不工,不可使氣弱”,多使用借對形式。而清初人於對仗的要求却十分嚴格,尤侗《艮齋雜説》云:“鈍翁嘗言律詩對仗,須以經對經,史對史,以漢對漢,以唐對唐。予偶舉放翁詩‘國家科第與風漢,天下英雄惟使君’,一爲魏武帝語,一爲仇士良語;時代既殊,雅俗亦别。鈍翁方學放翁,故以此詰之,汪無以答。”汪琬於對仗不僅有典籍性質的限制,還有時代的嚴格要求,即使學陸游,也於他的借對之法視而不見。這種規範下,宋詩就被視爲“頽放”了。至於拗句,更是宋人有意識的追求,同樣也會被視格律圓融爲正格的清人批判。

其次,用語俚俗率意被清人視爲“頽放”、“頽唐”。紀昀批杜甫《多病執熱懷李尚書》云:“詞意淺率,此杜公頽唐之尤者。”將輕率的用語,淺易的表達視爲“頽唐”。黄生評杜甫《逼仄行贈畢四曜》曰:“杜五言力追漢魏,可謂毫髮無憾,波瀾老成矣。七言間有頽然自放,工拙互陳,宋儒自以才識所及,專取此種爲詩派,終覺入眼塵氣。”杜甫《逼仄行》的“頽然自放”爲宋人效法,至於“頽然自放”所指,黄生未作説明,王嗣奭《杜臆》云:“信筆寫意,俗語皆詩,他人反不能到。”點明此詩特點在用俚俗之語。而這種作風深受宋人喜愛,浦起龍《讀杜心解》云:“率意之作,宋人每效之。”楊倫《杜詩鏡銓》云:“是招畢飲小簡,坦率開宋人之先。”他們指出宋人效法此詩率意、坦率,主要是就詩語的俚俗流易而言。宋人作詩主張自然,所以語言追求平易,這與宋詩尚平淡的審美趣味一致。然若平易過度,則流於淺易,近於“頽放”、“頽唐”。紀昀批曾幾《荔子》其二云:“起手頽唐不成語。”此詩首二句云:“百年中半飽聞渠,名下親承果不虚。”詩語俚俗,句式散文化,故有是譏。紀昀又批其《食筍》詩用“下番”一詞“措語亦太頽唐,遂爲全篇之累”,“下番”乃酒樓中當值陪侍酒客的官妓,用於口語之中,故而紀昀嫌其“頽唐”。又如楊萬里詩“不免有頽唐粗俚之處”,此種作風效法白居易而走向另一面,館臣評白氏《喜張十八博士除水部員外郎》云:“一氣呵成,句句轉,筆筆靈。章法亦本杜甫,不襲其貌,而得其神,故佳。宋人如楊廷秀輩,有意摹仿此種,徒成油腔滑調耳。”“油腔滑調”即“粗俚”,這也被視爲“頽唐”。宋人中流易而能避免“頽唐”者亦有,四庫館臣評吴芾《湖山集》云:“雖間或失之流易,要異乎粗率頽唐。”但此種情况畢竟少數。徐乾學説“宋詩頽放,無藴藉”,主要批評宋詩語言的直白淺易,不符合含蓄藴藉的詩學傳統。

第三,格調苶弱的詩風也被清人視爲“頽唐”。袁枚云:“詩者,人之精神也;人老則精神衰葸,往往多頽唐浮泛之詞,香山、放翁尚且不免,而况後人乎?”“文以氣爲主”,年輕時精力旺盛,詩文鋭利;年老時精神怠惰,格調頽唐。而宋人却崇尚“老成”、“老格”,認爲隨着年齡的增長而心境淡泊,義理精深,學問深厚,閲歷豐富,詩藝純熟,所以重視老境。他們反對“少鋭老惰”的成見,强調“老氣盛於壯”,追求詩風的老健。清人於宋詩之老並未一概視爲“頽唐”、“頽放”,紀昀評張耒《喜七兄疾愈》云:“似老而實頽唐。”老不一定就“頽唐”,宋詩的老成、老格另當别論,只有老而弱者方蒙是譏。紀昀批杜甫《公安送韋二少府匡贊》後四句“自是老筆”,然又譏其爲“頽唐”之作,許印芳駁云:“通篇皆老筆。老而健舉鋭入,前半爽朗沉着,全無頽唐之意。曉嵐以爲頽唐,又獨取後半,皆苛論也。”又批蘇軾《謝蘇自之惠酒》云:“旋轉自如,只如口語,而不落淺易,格力高也。然此種殊不易學,無其格力,而以頽唐出之,風斯下矣。”不難發現,“頽唐”是指老而無力的格調。而紀昀以爲杜甫“頽唐”詩風被宋人“誤讀”成“老格”,其批《立春》云:“所選少陵七言六首,多頽唐之作。蓋宋人以此種爲老境耳。”由此宋詩難逃“頽唐”之譏,如蘇軾“老手恃老,往往頽唐”,楊萬里“順筆掃下,貌似老而實非”等。

這種老而弱的詩風,主要是指情緒的消極,由此不屑格律的束縛,詩語亦隨意。如紀批陸游《葺圃》云:“後四句任意頽唐,殊非詩格。”此詩後四句寫道:“盧橘初非橘,蒲葵不是葵。因而辨名物,甘作老樊遲。”此詩爲晚年里居時作,詩以曠達消解低落的情緒,而此種情緒並未得到有效化解,與早期詩相比,格調的消沉自不待言;且“盧橘”二句對仗、用語均不講究,“初非”、“不是”不僅意複,口語化色彩亦濃。宋詩“老成”表現在對“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審美理想的追求上,而“拙”、“樸”、“粗”、“僻”的美學風格,也被清人視爲“頽唐”。紀昀評陸游《書興》云:“三四太現成,五六太粗直,此晚境頽唐之過。”此詩嘉定元年夏作於山陰,亦爲晚年詩篇。中二聯云:“入門明月真堪友,滿榻清風不用錢。便死也勝千百輩,少留更過二三年。”前一聯幾乎就是口語,故爲“現成”;後一聯以淺直硬俗的語言寫出死亡將至尚想“苟活”的心情,是爲“粗直”。這種不注重精雕細琢的爲詩之法也是由意趣的“頽唐”所致。汪懋麟生活困頓,詩風“樸野”,故而有“頽唐”之氣,其學宋正在於此。

清人批評宋詩“頽放”、“頽唐”,也特别指出一些重要作家具有此創作傾向。遭受批評最爲嚴厲者,當屬蘇軾、楊萬里、陸游等人。除前舉之外,紀昀評蘇軾《次韻子由題憩寂園後》云:“似老筆,實是率筆。老手頽唐,往往有此,讀者勿爲重名所壓。”評《和陶神釋》云:“此首不佳,頗有頽唐之氣。”其他以“淺露”、“凡近”、“俚”評價者不一而足。全祖望云黄宗炎詩“沉冤淒結,令人不能終卷。晚更頽唐,大似誠齋”。顯然,在他看來楊萬里詩風頽唐。紀昀持同樣的觀點,他説:“茶山之粗野,居仁之淺滑,誠齋之頽唐。”至於“頽然自放”的陸游,其詩更被清人看做“頽唐”的代表。宋犖與邵長蘅唱和詩云:“屬和好待青門翁,定笑頽唐劍南語。”楊垕《飲黎質存新宅》亦云:“岀門十步尋常事,老態頽唐笑放翁。”對於“頽唐”的放翁詩,他們發出感同身受的會心一笑。而紀昀批點《瀛奎律髓》時,多次用此語指責陸詩,除前舉外,尚有批《小圃獨酌》云:“此嫌頽唐。”批《題齋壁》第一首云:“亦粗疏,亦頽唐,殊不足取。”批《登東山》云:“太近頽唐。”批《書齋壁》云:“亦太頽唐。”批《寄二子》云:“頽唐之筆。”若加上“潦倒”、“淺直”、“滑”、“俗”、“率”等語,陸游可謂宋詩“頽唐”的典型代表。

宋詩流派中,蒙“頽放”或“頽唐”之譏者主要爲江西詩派末流。《四庫全書總目》指出楊萬里詩“頽唐粗俚之處”是受江西詩派“末流”的影響。此派後期重要人物曾幾之詩也有“頽唐”的傾向,紀昀批其《荔子》《食筍》等均用是語。劉克莊“年至八十,乃媚附于賈似道,人品詩品,遂並頽唐”,他晚年亦學江西派。加上曾氏弟子陸游,後期的江西詩派可謂是“頽唐”詩派。

追尋宋人“頽放”、“頽唐”之習的源頭,清人認爲杜甫與白居易難辭其咎。如前所述,黄生指出宋人專取杜甫“頽然自放”爲詩派;紀昀亦覺察出宋人誤以其“頽唐”爲“老境”,並説:“工部頽唐之作,已逗放翁一派。”在此方面陸游與杜甫一脈相承,且在清人眼中他儼然成爲“頽唐”詩派的中堅力量。白居易晚年詩亦被清人貼上“頽唐”的標籤,紀昀批其《賦得古原草送别》云:“此猶是未放筆時,後乃愈老愈頽唐。”袁枚將其與陸游並列爲“頽唐”者。二人之間亦有聯係,紀昀動輒以“全似香山”(陸游《遣興》)、“潦倒純似香山”(陸游《上章納禄恩畀外祠雖以五月東歸》)評陸詩,可見陸之“頽唐”亦與白居易的關係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