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纂唐文章之散逸、卷部不倫者”:唐人别集整理的貢獻
經歷了唐末五代以來的兵火,唐人的文集所存寥寥。元代史臣修《宋史》時就曾感歎:“歷代之書籍,莫厄於秦,莫富於隋唐。……其間唐人所自爲書幾三萬卷。……陵遲至於五季,干戈相尋,海㝢鼎沸,斯民不復見詩書禮樂之化。……編帙散佚,幸而存者,百無二三。”很多作家的文集,“印本絶少,雖韓、柳、元、白之文,尚未甚傳,其他如陳子昂、張説、(張)九齡、李翱等諸名士文集,世尤罕見”
。而今之所以仍能得見其作品者,在很大程度上,實有賴於宋人輯校、編纂與刊刻的工作,就中又尤以宋敏求爲代表。
宋敏求所藏唐人别集甚多,他整理過的唐人别集,據前引蘇頌《龍圖閣直學士修國史宋公神道碑叙》,就有《李北海集》十五卷、《李翰林集》三十卷、《顔魯公集》十五卷、《劉賓客外集》十卷、《孟東野集》十卷和《李衛公别集》五卷等多種,爲唐人文集的保存、傳播和接受作出了重要貢獻。
李白的集子,生前有魏顥所編,其序中説:“首以贈顥作、顥酬白詩,不忘故人也;次以《大鵬賦》、古乐府諸篇,積薪而録;文有差互者,兩舉之。”不過,此書僅兩卷,所收作品很少。李白去世後,李陽冰爲編《草堂集》十卷,言:“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當時著述,十喪其九,今存者皆得之他人焉。”
元和年間,又有人編集李白的作品爲二十卷本,“或得之於時之文士,或得之於宗族。殘編斷簡,以行於代”。
可見所收數量也不多。難怪韓愈要慨歎其作“平生千萬篇,金薤垂琳琅。仙官敕六丁,雷電下取將。流落人間者,泰山一毫芒”了。
就是這個二十卷本,到了宋初,已不知所蹤。宋真宗咸平元年(998),樂史得到了《李翰林集》十卷,“又别收歌詩十卷,與《草堂集》互有得失,因校勘排爲二十卷,號曰《李翰林集》。今於三館中得李白賦序表贊書頌等,亦排爲十卷,號曰《李翰林别集》”。
樂史重新編纂的這部三十卷本的《李翰林集》,開啓了宋人整理李白集的序幕。然此本出現較早,究屬草創,遺漏李白作品尚多,需要續補,這個工作正是由宋敏求完成的。英宗治平元年(1064),宋敏求“得王文獻公溥家藏白詩集上、中二帙,凡廣二百四篇
。惜遺其下帙。熙寧元年,得唐魏萬所纂白詩集二卷,凡廣四十四篇。因裒《唐類詩》諸編洎刻石所傳、《别集》所載者,又得七十七篇,無慮千篇。沿舊目而釐正其彙次,使各相從。以《别集》附於後,凡賦表書序碑頌記銘贊文六十五篇。合爲三十卷”,
定名《李太白文集》。此集所增補的李白詩歌,皆據唐人所編的李白詩集、詩選和李詩刻石等,因此也就最接近李白作品的原貌。同時,集中還保存了自唐代李陽冰以來各家傳本不同的異文,爲後人研究李白詩歌提供了重要材料。此外,樂史原編收李白詩776首,宋敏求在此基礎上又增補225首,使李詩總數達到1 001首,基本奠定了後世李白詩文集的規模和格局。
稍後曾鞏得其書,又“考其先後而次第之”,
在李詩的編年上用力頗多,使全書編排更爲合理。到了元豐年間,知蘇州晏知止委托毛漸校正,遂刊刻行世,成爲後之李白集的祖本。南宋楊齊賢、元蕭士斌《分類補注李太白詩》、清王琦輯注《李太白全集》以至今人詹鍈先生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彙釋集評》、郁賢皓先生所撰《李太白全集校注》等重要的李集注本,皆以此爲底本,
便足見其價值之大。總之,宋敏求編集的《李太白文集》,承上啓下,影響深遠,在李白作品的保存和傳播上起了積極的作用,在李白接受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
孟郊以詩名世,與韓愈稱“韓孟”詩派,然在他去世後,惜韓愈、張籍没有爲他編集,後來其詩流傳也很混亂。他的詩集的編定,也是由宋敏求完成的。敏求曾詳叙其編纂情形曰:
東野詩世傳汴吴鏤本五卷、一百二十四篇,周安惠本十卷、三百三十一篇,别本五卷、三百四十篇,蜀人蹇濬用退之贈郊句纂《咸池集》二卷、一百八十篇,自餘不爲編秩,雜録之家家自異。今總括遺逸,擿去重複,若體制不類者,得五百一十一篇。釐别樂府、感興、詠懷、遊適、居處、行役、紀贈、懷寄、酬答、送别、詠物、雜題、哀傷、聯句十四種,又以贊書二繫於後,合十卷。嗣有所得,當次第益諸。十聯句見《昌黎集》,章章於時,此不著云。
宋敏求所編纂整理的這部《孟東野詩集》,不但作品數量遠遠超過了宋初尚可見到的各種孟集版本,而且掦除重複,辨别真僞,分類編次,使孟集成爲一部更加合理和完善本子,成爲後世各種孟集的祖本。
其他如宋敏求所編《顔魯公集》十五卷,雖南宋時已有殘缺,然大體仍在,寧宗嘉定年間留元剛得其十二卷,别爲補遺,刊刻行世,明清以來各本無不出於此本。其所輯《劉賓客外集》十卷,就中詩歌八卷407首
,數量超過正集,更是彌足珍貴,爲後人所重。此處不再贅述。
文獻整理,既要對所整理文獻的作者、文獻來源、性質、内容等有全面的把握和深入的研究,又要有豐富的知識,對與之相近、相關領域的文獻十分熟悉,融會貫通,方能事半功倍,保證文獻整理的質量,取得應有的成績。
宋敏求於唐代文史文獻甚爲精熟,深諳這些文獻的淵源和性質特點,因此,他整理唐人别集,往往能選擇恰當,編其所應編,補其所當補。顔真卿忠精節義,炳著史册,生前著述亦多,約略一官一集,然其晚經安史之亂,待到唐末五代,戰火紛仍,存者無幾,亟須搶救。宋敏求惜其作品不傳,遂利用金石碑刻輯爲《顔魯公集》。李白的集子,雖有宋初樂史的輯本,但遺漏仍多,唐人魏顥所纂和王溥的藏本以及唐人所選唐詩、石刻文獻等,樂史都未及利用,所以也就有重編的需要和可能。
在具體的文獻整理過程中,宋敏求常能依據作家的特點,因人而宜,確定材料的來源和搜尋方向,體現出深厚的文史修養和鮮明的文獻與方法意識。劉禹錫的文集,原有四十卷,宋初佚去十卷,然劉禹錫與白居易、令狐楚、李德裕等唱和甚多,而這些唱和詩多由劉禹錫或他人編纂成集,這些唱和詩集,在宋初並未完全佚失,宋敏求借此補編《劉賓客集》,得詩407首,超過原集,收獲頗豐,正顯示出他强烈的文學和文獻意識。顔真卿是唐代著名書家,宋敏求編纂《顔魯公集》,便多從金石碑刻和書帖中輯録材料,這也是有識見的。
文集的編纂,唐代和唐代以前多分體,先文後筆。像南朝梁蕭統爲陶淵明編集,就是首列詩、賦(詩先四言,五言次之),然後是記傳贊述疏祭等文。唐人所編文集也是如此。今存唐人吕才爲其友王績編《王無功文集》五卷,卷一爲賦,卷二、三爲詩,卷四爲書,卷五爲雜著。裴延翰爲杜牧編文集,“得詩賦傳録論辯碑誌序記書啓表制,離爲二十編,合爲四百五十首,題曰《樊川文集》”。顯然也是分體編纂的。一集之中,同一體裁下的作品編排,又往往是分類的。比如白居易自編詩集,“各以類分,分爲卷目”,有諷諭詩、閒適詩、感傷詩和雜律詩等。
元稹自編詩集,亦“色類相從”,分古諷、樂諷、古體、新題樂府和律詩,而律詩中又分律諷、悼亡、豔詩(内分古今二體)等。
宋敏求在爲唐人編集時也承繼了自唐以來的編纂方法和體例。例如,他編《李翰林集》,就是“沿舊目而釐正其彙次,使各相從”。觀今存宋本《李太白文集》,首卷(收集序碑碣等)之外,卷二至卷二四,分樂府、歌吟、贈、寄、别、送、酬答、遊宴、登覽、行役、懷古、閑適、懷思、感遇、寫懷、詠物、題詠、雜詠、閨情、哀傷等二十類,卷二五至卷三〇,則爲古賦、表、書、序、贊、頌、銘、記、碑、文等。大致在體之下再依題分類,猶是唐人風習。再如他編《孟東野詩集》,徑分樂府、感興、詠懷、遊適、居處、行役、紀贈、懷寄、酬答、送别、詠物、雜題、哀傷等十三類,聯句别爲一類,把唐人的分類方法用得更嫻熟了。
别集的編纂,一般不會詳細注出作品的文獻來源,然宋敏求在編纂唐人文集時,却顯示出强烈的文獻意識。比如他編《劉賓客外集》,就能將所輯録作品的出處一一注出,給後人留下了很多重要的信息。他説:
世有《夢得集》四十卷,中逸其十,凡詩三百九十二篇。所遺蓋稱是,然未嘗纂著。今裒之,得《劉白唱和集》一百七、聯句八,《杭越寄和集》二,《彭陽唱和集》五十二,《汝洛集》二十七、聯句三,《洛中集》三十、聯句五,《名公唱和集》八十六,《吴蜀集》十七,《柳柳州集》六,《道塗雜詠》一,《南楚新聞》四,《九江新舊録》一,《(唐)登科文選》一,《送毛仙翁集》一。自《寄楊毗陵》而下五十五,皆沿舊會粹,莫詳所出。或有見自石本者。無慮四百七篇。又得雜文二十二。合爲十卷,曰《劉賓客外集》,庶永其傳云。
不僅説明所輯作品的來源,而且連作品的具體篇數也交代得很明白,其强烈的文獻意識遠遠超越了他同時代的很多人。宋敏求所利用過的這些唱和詩集,其後都逐漸佚失,然我們却借此得以了解中唐詩人唱和的很多實際情况,並由此大致恢復唱和集的原貌,這對於後人研究劉禹錫等人的群體創作活動,其意義是顯而易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