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至南宋中期:譜録寫作的地緣變遷
從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至宋光宗紹熙五年(1194),宋廷的南渡,給宋代譜録寫作帶來了不小的影響,江山格局的變化,地緣的變遷,所譜之物因爲地方風土而發生轉變。南渡之初,時人似乎無暇顧及譜録的寫作,較之仁宗朝至徽宗朝競相爲各類事物作譜的風氣而言,創作數量直綫下降。不過,在南渡初期的筆記體寫作中,仍然有不少内容,涉及兩宋之際的名物、考訂,如朱弁《曲洧舊聞》中,引用張能臣“嘗記天下酒名”的《酒名記》,又載張峋《(洛陽)花譜》一事;吴曾《能改齋漫録》中,記録下了北宋李述《慶曆花品》、鄭熊《芍藥譜》、孔武仲《芍藥譜》、丘濬《牡丹榮辱志》等,何薳的《春渚紀聞》中,有集中的“記墨”一篇談墨。至中興時期,陸游、范成大等作牡丹、菊、梅的譜録,在一定程度上,纔重新開啓了譜録寫作的風氣。
南宋初的文房譜録,相對寂寥。南渡初年,有《端溪硯譜》之作,然而到了淳熙年間,時人已不能知曉高宗朝時撰成的《端溪硯譜》的作者爲誰。紹興三十年,洪适任職新安,而當地正是歙硯的出産地。出於對地方物産的重視和文化的推廣,洪适重新刊刻了幾部文房、硯譜,包括蘇易簡的《文房四譜》,以及唐積的《歙硯圖譜》《歙硯説》《辨歙石説》等。舊書的再付梓,對於譜録的流傳,起到了推廣作用。隨後,乾道年間,李洪作《續文房四譜》,不過,此書不傳,無法瞭解李洪從什麽角度切入紙墨筆硯諸譜的續補工作。
靖康二年,僧祖秀經過汴京的艮岳舊地,作《華陽宫記》,追記北宋丘壑池館之勝,推源故土淪陷之因,其中記録了宣和年間艮岳各石的榜題,後來被拆出爲《宣和石譜》。杜綰的《雲林石譜》,書中所用的地名有“江寧府”、“荆南府”,而江寧府之名,僅高宗建炎元年至三年(1127—1129)使用,之後改用“建康府”,荆南府之名,建炎四年(1130)置而紹興五年(1135)罷,兩者似有齟齬,可能書不成於一時,在建炎元年(1127)至孔傳紹興三年(1133)作序之間成書,其中彙載了八十二個府州郡縣的産石,涉及了浙江、湖南、河南、山東、湖北、江蘇、四川等地區,而山東、河南等地的石品記録,在南渡之後已然無法觸及,所以,這部書從廣義上,也當歸爲北宋時期以來知識積累的産物。
葉庭珪在紹興二十一年(1151)任泉州軍州事,兼管舶司之事,故得以接觸外域入貢之蕃香,作《南蕃香譜》,又名《葉氏香譜》,所譜當爲南蕃進貢之香。《遂初堂書目》《直齋書録解題》都著録了一部侯氏所撰《萱堂香譜》,不過這部譜録的情况不詳,在南宋末年陳敬《新纂香譜》中亦未見徵引,可能到南宋末期便已亡佚。
茶譜方面,南宋時期的數量上明顯不及北宋。紹興年間,桑莊撰《茹芝續茶譜》,記天台茶,是宋代僅見的茶譜中記載建安以外産茶地的譜録。紹興年間,又有王端禮《茶譜》,不過這部書的記載出處較晚,是否真有其書仍有存疑。熊蕃的《宣和北苑貢茶録》,由其子熊克在淳熙九年(1182)增補了團茶的圖繪形制、尺寸及熊蕃的《茶貢歌》十首之後刊刻。其後坊間又有記載南宋北苑修貢的數量、綱次的《北苑修貢録》流傳。在淳熙十三年(1186),趙汝礪取坊刻本《北苑修貢録》中的對於貢茶數量、綱次的記載,並增補内容,撰爲《北苑别録》,其中詳細記叙了南宋御園、開焙、采茶、揀茶、蒸茶、榨茶、研茶、造茶、過黄的流程,録綱次,記開佘、外焙等的内容,是南宋淳熙年間北苑茶最爲詳盡的記載。這部《北苑别録》,附刊在熊克撰、熊蕃增补的《宣和北苑貢茶録》之後。紹興二十四年成書的王灼《糖霜譜》,爲記叙遂寧冰糖製作工藝的譜録。書分七篇,原委第一,叙唐代創糖霜之事。隨後討論種蔗、造糖之器、結霜之法,糖霜或結或不結之故,及宣和中供御諸事,最後則言糖霜之性味及製食諸法也。這部關於糖霜(冰糖)工藝的譜録的著作,其述作緣由,也源自家鄉出産的自豪感,成書之後,《糖霜譜》還被摘引入洪邁的《容齋隨筆》之中
。
從北宋到南宋,花木譜録的寫作重心的轉變尤其明顯。與北宋末年劉蒙《菊譜》“中州物産”萃於洛陽園圃中不同,宋廷南渡,花卉譜録所譜寫的對象,變得日益局促,往往是小園品種的記録,而難復北宋的賞花盛事。在譜録寫作對象上,北宋時期牡丹譜較多,而南宋時期,其他花卉的譜録不斷出現,牡丹譜已不復輝煌,僅有陸游《天彭牡丹譜》、胡元質的《成都牡丹記》以及任璹的《彭門花譜》,所譜寫的,均爲蜀地成都、彭州的牡丹。其中,任璹其人不詳,此譜的寫作時間也難以考訂。陸游的《天彭牡丹譜》作於淳熙五年(1178),時范成大爲四川制置使,陸游於幕中任參議官,記蜀中牡丹風俗,以爲“牡丹在中州,洛陽爲第一,在蜀,天彭爲第一”而“天彭號小西京,以其俗好花,有京洛之遺風。……嗟乎,天彭之花,要不可望洛中,而其盛已如此,使異時復兩京,王公將相築園第以相誇尚,予幸得與觀焉,其動蕩心目,又宜何如也?”來緬懷北宋承平年代的盛景,而整部譜録的寫法,效法歐陽脩的《洛陽牡丹記》,以“花品序”、“花釋名”、“風俗記”三篇命名。胡元質的《成都牡丹記》(又名《牡丹譜》)約作於淳熙年間任四川制置使時,應當是爲編纂蜀地地志的《成都古今集記》的續編《成都古今丁記》而作,故而專述蜀地牡丹的興盛歷史,兼顧了成都、彭門的牡丹起源。江南的梅花在南宋時期得到了較高的評價,范成大在淳熙年間作《梅譜》,所譜梅花爲移栽至范村的吴中地區的各種梅花的品種:
梅,天下尤物,無問智賢愚不肖,莫敢有異議。學圃之士,必先種梅,且不厭多。他花有無多少,皆不繫重輕。余於石湖玉雪坡,既有梅數百本,比年又於舍南買王氏,僦舍七十楹,盡拆除之,治爲范村,以其地三分之一與梅,吴下栽梅特盛,其品不一,今始盡得之,隨所得爲之譜,以遺好事者。
范成大《梅譜》叙述以外,紹熙五年(1194)張鎡作《玉照堂梅品》,爲遊戲之作,對於品評“賞梅”這一雅事作譜。菊譜在南宋的寫作,也較爲興盛,淳熙二年(1175)史正志作《史老圃菊譜》,以爲“自昔好事者爲牡丹、芍藥、海棠、竹、筍作譜記者多矣,獨菊花未有爲之譜者,殆亦菊花之闕文也與?”
其實在南渡以前,文保雍、劉蒙便已作《菊譜》,或許是因爲當時流傳不廣,史正志並未閲讀到,故而以爲自己的著述是開譜菊風氣之先,其後淳熙十三年(1186),范成大作《菊譜》,譜寫自己所居范村之菊。在南宋當時,范成大的《梅譜》與《菊譜》有以合刊本《范村梅菊譜》形式流傳的版本。《梅譜》《菊譜》所涉均爲吴地范村的梅菊,范成大還將這兩部譜録節録收入自己編的《吴郡志》。《范村梅菊譜》中所譜,均以私園種植爲限,譜録撰寫不强求全備,是對於居所賞花怡然自得的情趣的抒發。另外,胡融的《圖形菊譜》,作爲繪圖菊譜,撰於紹熙二年(1191),但後來亡佚,只有史鑄《百菊集譜》中有部分文字摘録。淳熙十一年(1184),游九言有《麗春花譜》,爲金陵的罌粟别種麗春花立譜。
北宋之時,荔枝譜録十分繁盛,而到南宋之時,果木的譜録一度寂寥,而因爲官宦生涯,使韓彦直瞭解了本來並不熟悉的永嘉之橘,爲橘作譜。與橘邂逅的過程,韓彦直如是叙述道:
去年秋,把麾此來,得一親見花而再食其實,以爲幸。獨故事,太守不得出城從遠遊,無因領客入泥山香林中,泛酒其下。而客乃有遺予泥山者,且曰:“橘之美,當不减荔子,荔子今有譜,得與牡丹、芍藥花譜並行,而獨未有譜橘者。子愛橘甚,橘若有待於子,不可以辭。”予因爲之譜,且妄欲自附於歐陽公、蔡公之後,亦有以表見温之學者,足以誇天下而不獨在夫橘爾。淳熙五年十月,延安韓彦直序。
韓彦直的《永嘉橘録》,以比肩北宋荔枝、牡丹、芍藥諸譜爲目標,以平實文風載柑品八,橙品一,橘品十八,並以泥山乳相爲第一,並言種植之法,總結栽培經驗。
這一時期的農譜,則有陸游的《禾譜》與曾之謹的《農器譜》。陸游《秋懷》曾自誇“身嘗著《禾譜》,兒解讀農書”。似是曾有《禾譜》一類的著述,然而此書不見書目、文集之中,如果真的撰作,則未像《天彭牡丹譜》一般收入《渭南文集》,導致了後來的亡佚。曾之謹的《農器譜》的撰述,源於曾伯祖曾安止作《禾譜》而不譜農器,而蘇軾所作的《秧馬歌》,觸動他補寫《農器譜》。
南宋以來,朝廷播遷,疆域面積的縮小,中原故土不在,金石器物的出土大爲减少,而北宋朝廷曾經擁有的禮器與金石收藏等,大多散佚,雖然南宋朝廷一直在開展古器的收集與徵召活動,但與北宋相較大大匱乏,缺乏足够的資本使得金石圖譜之著作大爲减少,宋代金石學開始轉向銘文字形研究爲主。《紹興内府古器評》是對紹興時期内府古器的簡單總結,但僅著録文字,不見圖樣,而薛尚功紹興十四年編《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是南宋金石學轉向款識研究的體現。
總體看來,歐陽脩的《牡丹譜》、蔡襄的《荔枝譜》,在南宋已然成爲譜録中的經典。南渡以後,譜録的作者,追憶着北宋承平年代的盛事,不少譜録作者,也希望自己的譜録能比肩北宋的巨著。宋廷南渡使得文人所看到的世界發生了重要的轉變,一是整體視角從北方轉向南方,撰寫的品類更具有南方的地域性,比如花木這類譜録上就出現了明顯的重心偏移;二是佔有的資料受到極大的限制,反而造成了譜録方向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