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與宦海:陸游巴蜀宦遊詩文的花木風景與其謫遷困境

二、花海與宦海:陸游巴蜀宦遊詩文的花木風景與其謫遷困境

前後八年的蜀漢宦遊經歷,對於陸游平生攸關宦海浮沉的謫遷書寫而言,深具重要的意義,其中誠然映現作者日後濃重的“巴蜀情結”,因此在出蜀東歸之後,屢見豐富的巴蜀歌詠及其追憶書寫,其中詩題不乏以蜀漢爲名《得蜀信》《夢蜀》等詩。此外,例如《予以淳熙戊戌歲自蜀歸時年五十四,今三十有二年矣,猶復强健,得小詩自賀》《偶思蜀道有賦》更撰於陸游離蜀東歸三十年後。巴蜀謫遷的記憶與情愫顯然終其一生未曾淡忘。

陸游於乾道六年入蜀之後的長期羈旅生涯,大量的文字書寫誠然深具謫遷書寫及其“困頓與安頓”意涵的重要隱喻,其中借由大量詩歌創作,固然寄寓士臣君國憂患之外,亦復忘情山水花木的安頓自適情懷,而輾轉飄忽的巴蜀宦遊生涯過程裏,頗不乏遊賞花木的詩歌書寫,唯在此之外,另一值得深入關注的花木著述,則是陸游在淳熙五年撰成的《天彭牡丹譜》。

此書乃采用以宋代興起的譜録體類,不僅具備花木名物審美的宋代士大夫尚雅文化品位即其審美譜系意義,更體現宋代文學標榜學問,展現博識的重要文化精神取向,因此對於像陸游這般勤學好文,向以博識富學著稱的詩人而言,宦遊巴蜀的花木書寫,固然是以化身士臣生涯的“困頓與安頓”隱喻,而此一花木譜録的撰述,則又别具融合名物知識與放逐情思的雙重書寫底藴。

尤其值得關注者,更在此一著述,乃是陸游羈旅巴蜀多年,甚至一生衆多著述中,特别是相關於其平生近萬首龐大數量詩歌創作之外,唯一的花木名物譜録,也是陸游一生中豐富花木書寫與詩詞吟詠之外,唯一出之以譜録體類的花木書寫,誠然别具重要的書寫文體特色,及其攸關謫遷文學與文化之隱喻意涵。

陸游《天彭牡丹譜》爲其宦遊巴蜀期間的唯一花木譜録,也是宋代譜録之學勃興之後,牡丹譜録歷史系譜上的重要著述。至於牡丹書寫從歷史流變而言,起源更早,就以明代王象晉《群芳譜》及清代汪灝《廣群芳譜》所載,至少在六朝謝靈運以來,詩歌已然出現牡丹相關書寫,隋代亦引入宫廷,而迄至唐代牡丹遊貴更蔚然鬱興,不少著名詩人已然開始書寫牡丹花事及其詩情,例如李白與白居易可爲其中代言,然則臻至宋代,纔開始陸續出現正式以牡丹爲專題的花木譜録,就中國牡丹書寫史而言,具有重要的歷史里程碑貢獻。而陸游所撰《天彭牡丹譜》雖爲宋代牡丹譜録系列之一重要著述,然則由於他的撰寫背景涉及宦遊巴蜀的士臣謫遷情懷,尤其對照於他此書所祖襲規仿的歐陽修《洛陽牡丹記》,誠然其中别具逐臣意涵的謫遷論述,及其攸關君國的士臣憂患。

陸游通判巴蜀前後八年期間,除乾道八年以王炎辟爲幕賓,短暫前往南鄭,當年底即重返成都述職外,窮困流落巴蜀去國懷鄉的憂悲,始終是陸游揮之不去的謫遷困境及其望京情結。從其在巴蜀前後八年左右的大量詩文書寫中,不難發現除了酌酒自寵,讀書寄懷之外,賞遊巴蜀的花木蔚盛繽紛,遂一一成爲陸游長年謫遷潦落的重要情志慰藉與困境出口,於是梅花、海棠臻至於牡丹的花木書寫,遂一一成爲陸游謫遷巴蜀及其仕宦困頓的另類重要精神安頓依據,其中除了衆所共悉豐富的梅花、海棠等花木吟詠詩詞外,牡丹詩的書寫相對罕見而有限,但却别具特殊的謫遷論述特色,其中具體而微的重要特色,即在詩詞吟詠之外,是陸游平生中,進一步出以之宋代勃興的譜録文體,别撰爲譜録的花木叙寫,其中值得關注者,就陸游的文學創作,甚至宋代文學與文化的世變而言,究竟具有何種重要意藴?其次,相對於此前的宋代士人牡丹譜録,游其事在撰寫體制的重要典範依據方面,陸游所祖憲的北宋前賢歐陽修《洛陽牡丹記》的基本範式,及其在書寫旨趣上,兩者間《天彭牡丹記》究竟有何重要的異同取向,凡此皆爲陸游平生豐富花木書寫中,别具特色而又值得深加探索的命題。

據陸游傳世的詩文全集,有關涉及牡丹的詩文則計有二十多篇,並不算太少,其中若就命題本身而言,則專以牡丹爲題的詩歌,與吟詠梅花、海棠等花木作品,顯然相對罕見而難得,其中唯卷三《和譚德稱送牡丹》二首、卷二七《夢至洛中觀牡丹,繁麗益目,覺而有賦》、卷三四《憶天彭牡丹之盛有感》、卷三七《夢觀牡丹》、卷五〇《新晴賞牡丹》、卷六六《栽牡丹》、卷七一《剪牡丹感懷》及卷八二《賞山園牡丹有感》等,共計九首。就上述牡丹詩命題取向而言,其中巴蜀牡丹誠然成爲陸游巴蜀情結中重要的夢幻追憶困境隱喻,其中尤耐人尋味者,如《夢至洛中觀牡丹》與《夢觀牡丹》皆以記夢爲題,映現其平生經歷宦遊歲月多年以後,歸老山陰故里,對於昔日謫遷巴蜀牡丹賞游追逐的往日情懷,即其念兹在兹綰合花事與國事於一體的士臣情志。於是在陸游宦遊巴蜀迄至晚年歸老故里的詩歌中,仍屢屢可見豐富花木書寫,其中固亦頗不乏牡丹眷戀繾綣的相關追憶與夢記。

在陸游傳世的《劍南詩稿》裏,其中創作時間最晚,且以牡丹爲命題的詩歌,乃是撰於八十五歲,即嘉定二年春天的《賞山園牡丹有感》:

雒陽牡丹面徑尺,鄜畤牡丹高丈餘。世間尤物有如此,恨我總角東吴居。俗人用意苦侷促,目所未睹輒謂無。周漢故都亦豈遠,安得尺箠驅群胡。

但較爲特殊者,乃是聚焦於洛陽、關中一帶的中原想望。此詩末聯爲陸游歸老山陰的牡丹書寫最後告别之作,其中固然源自巴蜀宦遊情結的牡丹追憶,題下有作者小注作:“山陰距長安三千七百四十里,距洛陽二千八百九十里。”其中誠然不無展現陸游博識强記的才學特質,惟由此類花木詩中可見陸游詩中繽紛多彩的豐富花木書寫,梅花、海棠等,終其一生往往作爲詩人君子情志,及其香草美人比興的重要書寫隱喻,其中如《海棠圖》,甚至辭世前年《海棠歌》等,專以海棠命題的晚年花木追憶詩歌中,依然深刻映現陸游“我爲西蜀客,辱與海棠遊”,即其深切緬懷之下,因“夜夜寒衾夢還蜀”,亟思“何從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爲足”之字裏行間,對於巴蜀謫遷羈旅生涯中,往往借由花木追逐作爲巴蜀謫遷及其客愁的另一種士臣鄉愁隱喻,適與陸游晚年歸居故里山陰,不僅僅借由山園牡丹的躬自栽植,甚至更進而借由詩歌中對於牡丹的夢中叙記,及其平生追憶,映現其花海與宦海二者表裏互涉對映重要抒情意涵及其主題歸旨。

陸游借由“放逐與追逐”的花木書寫主題,及其“花海與宦海”的情志脈絡,顯然是陸游借由梅花、海棠與牡丹等花木詩歌書寫的共同抒情建構,從而儼然成爲陸游以詩歌爲平生創作文學體類的重要花木書寫情志系譜。因此在陸游巴蜀宦遊,臻至詩人晚年歸老山陰詩歌中的牡丹書寫,仍然歷歷如繪地映現詩人如是的謫遷論述取向。此外陸游更由於源自牡丹所藴含的巴蜀謫遷記憶,及其宦海感遇等情志底藴,於是歸居山陰鄉里期間,往往牡丹的栽植與書寫,儼然化身爲陸游平生巴蜀情結中之一重要謫遷論述及其家國隱喻。其中從巴蜀羈旅迄至歸老鄉里,遂一一成爲詩人由放逐與追逐二者相互定義,與聯袂演繹的巴蜀謫遷論述重要主題,從而深刻體現陸游牡丹借由遊賞追逐,及其各種文學體類詩歌、詞詠、筆記,臻至專門譜録等書寫,甚至歸老鄉里的栽植養護實踐,並輔之以牡丹夢記及其時空追憶等三大牡丹花事之情志巡禮,作爲其花木文化踐履,漸次建構陸游平生牡丹情結的文化三部曲,從而借由牡丹書寫,始於巴蜀謫遷迄至歸老田園一生,其中既是攸關“花海與宦海”論述,亦復進而體現“困頓與安頓”深層士臣文化底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