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頽放”説的提出
“宋詩頽放”一語,據清人記載,出於徐乾學之口。鄭方坤在爲汪懋麟詩抄作傳時説:
(汪懋麟)嘗大會名士於都城之祝氏園,酒半揚觶,言欲盡祧開元、大曆諸家,獨尊少陵爲鼻祖,而昌黎、眉山、劍南而下,以次昭穆語,悉數未可終。崑山徐健庵先生獨抗論與争,謂宋詩頽放,無藴藉,不足學,學之必損風格。君子一言以爲知,奈何用偏詞取快一時。辨難喧呶,林烏皆拍拍驚起。①
考汪懋麟《城南山莊畫像記》,“大會名士於都城之祝氏園”是在康熙壬戌即二十一年,與會者爲王士禛、徐乾學、陳廷敬、王又旦及汪懋麟五人②。酒酣論詩,汪懋麟黜唐而宗宋,推尊杜甫、韓愈、蘇軾、陸游;徐乾學議論與之不合,批評宋詩“頽放,無藴藉”,因而“不足學,學之必損風格”。當時二人互相辯難,争辯聲甚至驚起林烏,足見現場的緊張氣氛。
對於同汪懋麟辯難之事,徐乾學《十種唐詩選書後》亦有記載,不過略有出入,徐乾學告誡汪懋麟説:
季甪君,新城弟子,升堂矣,未入於室。新城先生之才,足以揮斥八極,丹青萬物,其學問廣博而閎肆,年少通籍,四十餘年,爲風雅宗主,海内學者趨之如龍魚之歸淵澤。先生誨人不倦,因才而篤,各依其天資,以爲造就。季甪但知有明前後七子剽竊盛唐,爲後來士大夫訕笑,嘗欲盡祧去。開元大曆以前尊少陵爲祖,而昌黎、眉山、劍南以次昭穆,先生亦曾首肯其言。季甪信謂固然,不尋詩之源流正變以合乎國風雅頌之遺意,僅取一時之快意,欲以雄詞震盪一時,且謂吾師之教其門人者如是。先生漁洋前後集具在,惟七言古頗類韓蘇,自餘各體,持擇不可謂不慎,選練不可謂不精,其造詣固超越千載,而體制風格,未嘗廢唐人之繩尺。君熟讀自得之,何可誣也?③
這段話中,徐乾學首先指出汪懋麟誤解其師王士禛的詩學觀點,認爲漁洋作詩並非宗宋,諸體中只有七言古體類於韓蘇,其他則未嘗廢唐人繩尺。其次,他反對汪懋麟祧唐祖宋,專學杜甫、韓愈、蘇軾及陸游,認爲這違背“國風雅頌之遺意”。不過此處徐乾學雖對汪氏學宋不滿,對宋詩也有所批評,但並没有使用“宋詩頽放”這種説法,這是否説明鄭方坤的話不符合實際情况呢?對此可以從兩個方面考慮,一是鄭方坤所撰詩人小傳多參考前代史料,所以關於徐乾學與汪懋麟之争的記載也應該有出處,只是筆者暫時尚未發現這一來源。二是徐乾學在《十種唐詩選書後》一文中未明言“宋詩頽放”,可能因爲此文在心平氣和的情境下所寫,省略了辯論時很多激烈的言詞,並不代表他未曾説過此話。畢竟徐乾學對宋詩是堅决抵制的,當舉世都指責王士禛學宋時,他極力爲其辯護,説漁洋“雖持論廣大,兼取南北宋元明諸家之詩,而選練矜慎,仍墨守唐人之聲格。或乃因先生持論,遂疑先生續集降心下師宋人,此猶未知先生之詩者也”。可以看出在他心目中,唐詩高於宋詩,所以王士禛不可能“下師宋人”。宋人以詩名者,“不過學唐人而有得焉者也”,宋人中,“渾涵汪茫莫若蘇陸,合杜與韓而暢其旨者子瞻也,合杜與白而伸其辭者務觀也,初未嘗離唐人而别有所師”。若説蘇、陸還能得唐人意趣的話,那麽他最反感的是其時詩壇學楊萬里、鄭清之一路俚俗詩風者,他説:“今乃挾楊廷秀、鄭德源俚俗之體,欲盡變唐音之正,毋亦變圓而不能成方者與?”④可以看出,徐乾學站在唐詩爲正宗的立場看待宋詩,對宋人俚俗詩風極爲不滿。因此他雖然未在文章中直接説出“宋詩頽放”之語,但于宋詩評價不高却是不争的事實。
這個問題還可以從另一面考察,即汪懋麟的詩風特徵與宋詩及“頽放”的關係。汪詩宗宋是毋庸置疑的,徐乾學《祭汪蛟門文》云:“至于論詩,余守貞則,君宗蘇、陸,優入其域。”⑤而他之所以走上這條詩學道路,與其生活境遇有關。其《見山樓詩集序》有云:
二十以後,余謬通籍,趨走中書,去家四年,俯仰不給,遂大困。兄里居奉先人養,省試又屢蹶,南北俱失意,窮愁無聊,益肆志爲詩,郵書緘寄無虚日。兄之學務典實,喜辨駁,故博而該,詳而有體,確守古人律度,無毫髮失。余性通脱,懶於讎較,又不肯强記,遂頽唐自恣,按以古人之法,不知何如已。⑥
此中所云因生活困頓爲詩遂“頽唐自恣”,從而走上宗宋的道途;《百尺梧桐閣詩集》凡例中他又説:“庚戌(康熙九年)官京師,旅居多暇,漸就頽唐,涉筆于昌黎、香山、東坡、放翁之間,原非邀譽,聊以自娱。”可以看出,他所説的“頽唐”,是指詩風效法韓、白、蘇與陸。由此可以看出,在汪懋麟的觀念中,宋詩特别是蘇、陸詩風是“頽唐”的,而開啟宋詩特徵的韓、白詩風亦是如此。這種詩風正好契合他落魄的身世和消極的情緒,故在這種境遇中特别尊崇之。徐乾學所云宋詩“頽放”,與汪懋麟自云“頽唐”,表述雖有一字之差,實際上意思相同,都是由陸游所云“頽然自放”演化而來。在他們城南山莊聚會之前,徐乾學也曾規諷過汪懋麟,後者意識到其詩風的樸野,也想改而更張,康熙十九年汪懋麟作《贈徐贊善》組詩五首,其三云:
雅頌不可作,洶洶江河下。反古爲清吟,態度實瀟灑。懋也肆狂縱,蘇陸間披瀉。對君慚冠裳,短衣不掩踝。往往奉良誨,磨治到礫瓦。黽勉就追琢,庶幾救樸野。習氣苦未知,此過行將寡。⑦
他在“肆狂縱”的情况下效法蘇、陸,面對徐乾學宗唐之詩,不禁有自慚形穢之感,於是企圖向他靠攏,以挽救其“樸野”的詩風。這種“樸野”詩風,顯然也是趨於“頽唐”的結果。也就是説,汪懋麟將其宗宋詩風視爲“頽唐”,那麽針對好友的詩學傾向,徐乾學也可能以“宋詩頽放”加以規勸。所以儘管此語僅鄭方坤提及,在徐氏文集及相關材料中尚未發現其語源,但根據徐氏的詩學觀及汪懋麟的詩風取向及特徵,也可以看出“宋詩頽放”之説並非毫無依據。
其實以“頽放”、“頽唐”概括宋詩特徵的並非僅徐、汪二人,清初以至乾隆時期,以此指責宋詩者大有人在。那麽,清人爲何如此概括宋詩風貌呢?這種詩風又是如何形成的呢?對這些問題的考察,或許可以一窺清代宋詩觀的内核及理論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