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净明——草人、昇天券與作爲常式的靈寶法

四、想象净明——草人、昇天券與作爲常式的靈寶法

净明法是强調“孝”的道法,在儀式、法術層面體現爲超拔自己及弟子的先祖父母,除前述存、亡日所用《度脱六親符》外,也還有專門的“拔亡”儀。這一“拔亡”儀,現存文獻中没有留下完整的有關立成之儀的叙述,但往往有零星的記載提到燒草人、符券等關鍵性的儀節。

《太上靈寶净明飛仙度人經法》卷一《説戒具科目章第八》在引《度人經》“億曾萬祖、幽魂苦爽,皆即受度,上昇朱宫”一段後,所作解説爲“師曰:此是道君授經於靈寶净明天尊之時,具説此經有薦拔祖考、超出幽夜之功用。於説戒之後,云:此乃爲弟子燒草人、券,追資億劫種親”,“續云:吾今授汝秘法,爲汝奉依明科,薦拔先亡億劫眷屬……乃爲弟子存念,燒草人”,其下小字注稱“事見本章具載”。從本章來看,在净明《十戒》及《區貫七事》之後確實有一段文字提到“法師依法宣讀歷關諸天、元始符命等文,次存思,燒草人、符券”,但並没有具載相關細節,而是另有小字注稱“事見《拔亡傳度章》”。然而今本《太上靈寶净明飛仙度人經法》之中並不存在《拔亡傳度章》。

不過,專門記録净明傳度事項的《太上靈寶净明入道品》尚見有與草人相關的記載:“凡得净明法者,遇人傳付之時,即表奏之後,於表奏内保明弟子九代加昇仙職,便補爲四字仙佐。其夜,書符九道,結草人九個,望天門燒。則此草人化爲九直符,執符以往,不論地獄六道,即此符到處,便得解釋。以此符文於天樞院請領文字,便是仙官。如有仙職者,後昇階次”。此處的草人既然涉及解釋地獄,或許可以看作與“拔亡”有關,雖然也不能肯定就是《太上靈寶净明飛仙度人經法》提到的薦拔先亡時所燒草人,但應有密切的關係。僅從這一表述來看,雖然並不知道這些草人如何結作,是否有特别的作用程序,但可以知道草人數量是九個,需要配合符九道,並且既然提到“地獄六道”,不排除是對應九幽地獄,而焚燒時所朝向的方位則是壇場的“天門”(西北)方向,鑒於是以文書請領文字,似乎是爲了象徵亡魂可以執符文昇入天門而爲仙佐。這九個草人經焚燒化爲“直符”,功能上似乎接近於靈寶法中作爲傳遞的茭龍驛吏,後者即是用茭草結作而成的符使,並且是用於入地獄“救拔亡魂”的。

《靈寶無量度人上經大法》記載“夫取救亡魂之法,全藉預告遷拔朱章、救苦符吏。法式,預於致齋前一月,或半月,或七日,擇吉地建壇,以茭縛茭龍驛吏二人,各左手持劍,右手持旛,旛上書玉皇赦罪天尊,背負《青玄救苦真籙》。其金龍驛吏,同黄籙院功曹符吏,逕詣三官天牢、五斗天一北獄及酆都重牢幽檻、鐵圍无間地獄等處,救拔亡魂,前來齋壇。其茭龍驛吏,同地道功曹符吏,俓詣五嶽、九幽、水府、雷霆、瘟司、神廟、社令牢狴等處,救拔亡魂,前來壇所。其符命並隨拔度朱章並赦文一處發之。先令幽陰赦罪,放逐前來。寄城隍司,伺候攝召受度”。幾乎同樣的内容也見於王契真《上清灵宝大法》。該書所收《四驛章》雖然提到蛟龍驛、金龍驛、風火驛、金馬驛四驛,但後二者只是“依式書符召之”,而前二者則須用茭草結作而成,即“用新浄茭縛之,以像真形。驛吏各左手仗劍,右手持幡,幡上書玉皇赦罪天尊,背負《青玄救苦真符》,如書筒之狀。龍身、龍口、神吏之身,並依式安符,存用祝贊。所謂蛟龍吏屬陰,若遣役,當地道功曹,可往五嶽、九幽、水府、雷司、瘟司、城隍、社令牢檻等處,救拔亡魂。其金龍吏屬陽,若遣役,當同黄録院功曹符吏,可往三官天牢、五斗天一北獄及羅酆重牢幽檻、鐵圍無間地獄等處,救拔亡魂。蓋陰陽當從其類也”。此處的“蛟龍驛”應是“茭龍驛”之訛(另卷即稱爲“茭龍驛”),但由於《靈寶無量度人上經大法》的描述中用茭草結作的金龍驛吏與茭龍驛吏各一人又被稱作“茭龍驛吏二人”,在語義上容易混淆,因此,也不排除此處的“蛟龍驛”很可能是有意對應“金龍驛”的臨時改换,以期在名義上相區别(另卷維持舊稱則可以認爲是未盡改)。實際上,《無上玄元三天玉堂大法》雖然批評靈寶法,却也保留了《救苦符》與茭龍、金龍的配屬,並提供了《變茭龍符》《變金龍符》的作用方法。其中《變茭龍符》應“懸茭龍口中”,其咒語也提到“結茭爲龍”;《變金龍符》則“如前納龍口中”,也就是跟《變茭龍符》的安放方法一樣,但其咒語却是説“結象成龍”,而没有説“結茭”。由此看來,路時中時代流行的靈寶法中,金龍似乎並不是用茭草結作而成,那麽,也就不存在將金龍也稱作“茭龍”的問題。無論如何,南宋時代靈寶法中用茭草結作的某龍驛吏實際上包括某龍和神吏(王契真《上清靈寶大法》在介紹“祝龍”方法時描述爲童子,且只是執幡而不仗劍,並且龍與童子又合稱作“龍童”)兩個部件,而其作用方法則主要是針對某龍(祝龍、變某龍符),因此神吏(或童子)雖然也是某龍驛吏的構成部件,但似乎只是次要的部件。在這個意義上,净明法中的“草人”特别是《太上靈寶净明入道品》中所提到的九個草人雖然是作爲“直符”,但無須駕龍,似乎並不能與茭龍驛吏等同。另外,從“祝龍”等作用方法來看,茭龍驛吏似乎只是由法師存變,而並不需要焚燒,這與净明法中依靠焚燒來化變也存在顯著的差異。

值得注意的是,靈寶法的拔亡儀式中還需要用到一種人形,也是用草結作的,稱爲“茭人”或“蒭人”。

《靈寶無量度人上經大法》記載陰尸變錬方法爲“以茭草爲人形,狀以亡者所化而衣之。將丹書《化形符》十二道分布五臟六腑,及丹書《大梵隱語》天篆貼於腹上,又丹書《昇天大券》絳袋盛之,帶頭上,更以丹篆《靈寶五符》安布亡者五臟,混成三部八景二十四真。先建壇,行道,致齋,設醮。啓奏虚皇上帝,關行九壘泉曲寒庭去訖,追攝亡魂,方可行用。至夜分,法官具威儀,置茭人安大門外東北鬼門上。法官於地户上,化身爲九華真人,步罡,立罡斗尾,望天門,呼召真炁。令一童執召靈旛,立於天門上。法官攝召一炁,化成一臟,即令道衆舉金闕化身天尊,令童子以旛旋招真炁下布茭人身中。十二炁畢,即於人門上,法官存化茭人爲人形。道衆同法官念《隱語》,旋繞茭人,以楊柳灑法水三帀了。道衆舉《步虚引》,檯茭人於壇下。法官依次第煉度,行十二混元儀。此法,作九幽黄籙,只度三名亡魂可用,若度多不可用也”。此法亦見王契真《上清靈寶大法》,稱作“太陰混元化形陰錬法”,所述與此稍有文字上的差異,《昇天大券》非“帶頭上”而是“帶於領上”(“領”可能是“頭”之訛寫),所用幡非“召靈幡”而是“召魂幡”(應該都是指召魂幡)

這一化形陰錬所用茭人由於是“追攝亡魂”後方可行用,本身應附着攝到之亡魂。王契真《上清靈寶大法》在介紹建八門召魂壇時提到使用蒭人的方法,即金允中所謂“蒭身昇度法”,應與此種以茭草結作草人變化身體的做法有演變關係。據金允中所述,“先以净草隨男女形狀作一生前身軀,着生前衣服,腹中安《大梵隱語》,頭上戴《昇天大券》。以秤架一具,蒭身安秤鈎上,懸空不着地。先令秤平,置之門外居(召?)魂壇中。仍以小兒持白繒召魂幡,法師歌《斗章》,召魂來赴。蒭身忽然墜下秤鈎,重於常時,其魂幡亦墜、竿稍重,乃知亡魂已至。即取《臺光章》、所煎香湯,以楊柳枝灑盡。次請道衆諷《大梵隱語》,引亡魂赴浴。訖,詣三寶前,聽受符、戒并齋供事”。王契真所述稍有不同,但也提供一些金允中不甚關心的細節,包括召魂壇的設置、仙藥湯與《鐵迹臺寶光章》的配合、蒭人離地“三五寸許”、“以白繒七尺二寸,造召魂幡,男一首,女亦一首,各長三尺六寸。以竹竿長八尺四寸,繫幡於竿頭。男幡立於壇左,女旛立右。男幡書鐵迹臺字,女幡書寶光章字”以及召魂時“以幡蒙蒭身”等。當然,抛開這些具體的器物準備和操作規定,很明顯,除了没有生化五臟的儀節,以及增出安秤鈎一事外,基本的作用方法與“太陰混元化形陰錬法”是一致的。值得注意的是,《靈寶領教濟度金書》在介紹《蒭身符敕咒》時,以小字注的形式概述了蒭身的製作與使用方法,提到將蒭身挂在秤鈎上,並説“伺召魂至,以旛挂蒭身,令魂入體。若魂入其蒭身,必重墜地。然後引去沐浴朝真,蒭身又輕矣”。這顯然説的就是“蒭身昇度法”。而《蒭身符敕咒》不僅提到“太上符命,神化蒭身。亡魂攝附,通接陽情”,還明確提到“四肢百體,五臟化生。攝降亡魂,來返家庭”,表明“蒭身昇度法”所用蒭人原本應該是像“太陰混元化形陰錬法”那樣有一個化生五臟的作用程序的,只是後來將其簡化爲敕咒,並且很可能最後連敕咒也不再保留了。

問題是,無論是“太陰混元化形陰錬法”還是“蒭身昇度法”,茭人或者蒭人是否要焚燒,文獻中並没有明確的記載。不過,茭人或蒭人本身需要頭戴《昇天券》。而這一《昇天券》則是明確要焚燒的。《靈寶無量度人上經大法》介紹茭人所戴《昇天券》時説“《三皇内文》有《昇天版券》。於得道之日,飛昇之時,天尊遣真侍賜券,使骨肉同飛,過度天門。下世不許僣行。此文乃三天合同,玉清寶券,上帝靈命,玉皇真文,給賜生身。學士朝元謁真,拔度死魂,煉魄南天,使无拘天門使。青紙一方,摺成四面,用丹砂書券文,背書告命三行,一行年月日時,一行法師銜位,共作五行。以絳羅作囊盛之,結以青絲。學士必當挂於心前。亡者給付,焚化與天門吏曲度者,頓放蒭身”。這裏明確説給付亡者的《昇天券》需要焚化,以便天門吏放行。而所謂“蒭身”即是茭人,但“頓放蒭身”則不易理解。好在這段解説也見於王契真《上清靈寶大法》,其末句作“若學士心映,當挂心前。如度亡,給化與天門吏曲度者,須於蒭身”。可見,“頓放”似乎就應是“須於”之訛寫。而“須於蒭身”則應與“挂心前”或“挂於心前”是對應的,應該就是以絳囊盛符繫縛在蒭身之上,也即茭人或蒭人作用方法中提到的將《昇天券》帶頭上或戴頭上。如此看來,如果是要焚化《昇天券》,而《昇天券》又是繫縛在作爲亡魂附着之身的蒭人身上,那麽,也就需要連同蒭身一起焚化。那麽,頂戴《昇天券》的蒭人或茭人似乎就可以與净明法的“燒草人、符券”相對應了。

實際上,净明法所説“燒草人、符券”的符券似乎正是《昇天券》。《太上靈寶净明飛仙度人經法》在列舉三十二天上帝魔王内諱之後説“今爲弟子自身及先代億劫種親給付《昇天券》,必自東方八天訖,默念至欣慶受度,封券畢,再拜,以《道君玉印》印之”,又説“凡補弟子及爲弟子追薦祖先,並給券文。男爲左券,女爲右券,佩帶。以黄絹朱書之。各高九寸,長三尺二寸。每月用兩本,書《昇天符合同》於上。男留左,女留右。其一本燒,隨家藏天樞門下照應。其一本與之佩帶。追度,則一本燒付亡人,一本送天樞爲合契。書券之法,於天門上坐,面對巽方,掐上清訣,存身爲道君,默祝事因畢,念魔王歌章,依式寫《中篇》真文”,“念歌章畢,吸炁三十二口,存太黄皇曾天帝自東北方攝四方天帝皆至,部領玉童玉女、直符吏衆,手執丹筆,候看書券,同爲保明弟子九祖六親,拔出地户,以成大仙。如式染丹書券”,其券式見前舉傳度用券式,亦即《太上靈寶净明入道品》所載九草人所執之符券(表二),並注明“追度亦同此式”,“如追度,即云:追度弟子先靈,付天樞院受職者”。從券式及書券、封券做法來看,似乎具有鮮明的净明特色。實際上,除書符須按戴日履斗法、符位須書填净明院符以及封券須念净明《靈書》二篇外,這一《昇天券》的主要内容則是一式兩份(左、右)的《靈書中篇》及真文。

這種分爲左、右兩份合同的《昇天券》是靈寶法的特色。對此,《無上玄元三天玉堂大法》中專門附録了《亡魂持券説》予以批判,稱“靈寶法中,左、右大券令魂儀以入三天門。此説非也。夫無象無爲,以空寂自然爲本。若持券可入天門,則未免牽於有相拘執,拘執則不通妙矣。故教主特去契券,而給《長生籙》云”。《長生籙》即《太上長生度命金籙》(預修則爲《無上預修長生金籙》),也是分爲兩半合同,一半留在奏上,另一半給付亡魂,“送魂時,同符命面天門、度橋,焚之烈火中”。儘管《長生籙》與净明法的符券内容不合,但就面天門、焚燒等來看,與净明法焚燒符券的做法接近。

至於《亡魂持券説》所批評的左、右大券,其内容雖然没有載明,但可知路時中時代的靈寶法盛行給付亡人左、右大券以入天門的做法。如果認爲《靈寶無量度人上經大法》所記録的《靈寶昇天左、右券》及王契真《上清靈寶大法》所收録的《靈寶昇天左、右合同真券》就是此處所批評的靈寶法所用左、右大券的話,那麽,其主要内容就是書寫《靈書中篇》及真文(也包括《三皇内文》等)。就此内容及分左、右二券的形式來看,似乎可以認爲净明法所用《昇天券》或者《昇天符合同》不過是披上净明法外衣的《靈寶昇天左、右券》的翻版。

不過,《靈寶昇天左、右券》的券式是圍成團書寫,並且不是戴在蒭人頭上的,而是“以青紙封套,繫旛脚上,或置生天輦中。如專度一人,則以青囊盛,置蒭身之左右佩之,執付天門合同也”,與蒭身昇度法中《昇天券》的用法似乎存在差異。注意到蒭人頭上所戴《昇天券》,《靈寶無量度人上經大法》稱作《保舉昇天合同大券》,王契真《上清靈寶大法》稱作《玉清合同昇天大券》,内容上則只是《昇天版券》,形式上也不分爲左、右券,儘管功能、意義上似乎頗有重複之嫌,應是與《靈寶昇天左、右券》配合使用的。也就是説,儘管净明法所用符券(净明《昇天券》)應該可以認爲是沿用了《靈寶昇天左、右券》的主要文字内容(《靈書中篇》及真文)以及分爲左、右券的形式,但是否即配於蒭身左、右,或者是如《玉清合同昇天大券》那樣繫於蒭身頭頂,則難以認定。無論如何,通過上述文獻所記録的《玉清合同昇天大券》《靈寶昇天左、右券》及其作用、使用方法,結合净明法中對有關符券的描述,或許可以想象净明法即是將附加了净明法要素(净明化)的《靈寶昇天左、右券》,戴於草人頭上(或者佩在草人左右),作爲亡魂執券入天門的方式,一同焚燒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