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譜與版圖:陸游《天彭牡丹譜》與歐陽修《洛陽牡丹記》之對讀

四、花譜與版圖:陸游《天彭牡丹譜》與歐陽修《洛陽牡丹記》之對讀

從歐陽修《洛陽牡丹記》臻至陸游《天彭牡丹譜》的衍續與新變,就宋代士人牡丹譜録書寫的文化世變意涵而言,本質上正同源自宋代文學知識系譜的蔚然興盛,尤其就陸游而言,更是其平生詩歌世界富能追求並展現博學多識特色的另一書寫見證,因此其《天彭牡丹譜》對於歐陽修《洛陽牡丹記》中洛陽品種與風華再現於巴蜀天彭者闕而不載,將牡丹的花木述録及描寫重心,轉移到著稱於巴蜀天彭的品種與花色之新奇巧變:

牡丹在中州,洛陽爲第一;在蜀,天彭爲第一。天彭之花,皆不詳其所自出。士人云,曩時永寧院有僧,種花最盛,俗謂之牡丹院。春時賞花者多集於此。其後花稍衰,人亦不復至。崇寧中,州民宋氏、張氏、蔡氏……皆嘗買洛中新花以歸,自是,洛花散於人間,花户始盛。皆以接花爲業,大家好事者皆竭其力以養花,而天彭之花遂冠兩川……至花户連畛相望,莫得而姓氏也。天彭三邑皆有花……

洛花見紀於歐陽公者,天彭往往有之。此不載,載其著於天彭者。

因此若將與歐陽修與陸游牡丹譜録加以對讀,則可洞鑒其中兩牡丹在“品序”與“釋名”的另類牡丹花事之前後世變,其中尤其顯著者,更在花名與花色兩者的牡丹新變。按歐陽修《洛陽牡丹記·花品序》中牡丹品第的重要代表排序如下:

姚黄 魏花 細葉壽安

鞓紅(青州紅)牛家黄 潛溪緋

左花 獻來紅 葉底紫

鶴翎紅 添色紅 倒暈檀心

其中固以花名品種類作爲次第但此宋洛陽牡丹花色的高下前後,亦從而可略窺其貌。歐陽修譜録中名冠牡丹的姚黄正是以花色澄明正黄高居牡丹花王地位,洛陽牡丹以尚黄爲高。顯而易見,相形之下,陸游《天彭牡丹譜》則以尚紅爲高,並且品類富麗衆多,其重要牡丹品第排序如下:

狀元紅 祥雲 紹興春 燕脂樓 金腰樓

玉腰樓 雙頭紅 富貴紅 一尺紅 鹿胎紅

文宫紅 政和春 醉西施 迎日紅

無論花名次第及其花色品類,皆顯然可見已然翻轉北宋歐陽修《洛陽牡丹記》裏以姚黄爲首的尚黄審美品第,流變而爲尚紅的牡丹審美取向。

陸游《天彭牡丹譜》相對於其所祖憲借鑑的北宋歐陽修《洛陽牡丹記》,就其時空流轉的面向而言,既是北宋中原京洛盛世花景,與南宋邊陲的偏安花情的對照,更是力持抗金復京的士臣陸游流落南國天涯的逐臣宦遊。其次,北宋以京洛爲首要都城,然則當時的南宋却偏安於臨安、建康一帶,因此陸游念兹在兹的君國志業及其詩歌吟詠,其中即頗不乏攸關恢復中原君國大事的遷都論述,其中《記夢》《登賞心亭》《感事》及《上二府論都邑札子》《書渭橋事》等相關詩文,可謂不勝枚舉,例如《記夢》詩更因其思夜夢之事,乃於乾道七年正月初遷夔州通判詩歌中,自述其雖謫遷南國巴蜀,依然服膺勿失,以至魂牽夢萦的士臣情志:

夢裏都忘困晚途,縱横草疏論遷都。不知盡挽銀河水,洗得平生習氣無?

按陸游對於南宋遷都一事,早年雖以權宜謀略,偏向暫以建康爲都,再徐圖恢復大計,唯在乾道八年,因追隨王炎短暫從軍南鄭,歸返巴蜀以後,則漸次力主應以遷都關中爲長久之計,因此北方的關中京洛一帶周秦舊都,對於南宋亟思恢復北宋中原舊有邦畿,並力主抗金用兵的陸游而言,詩文中所謂京洛之思,誠然深具恢復歷史版圖的軍國大業重要世變意藴。

陸游《天彭牡丹譜》借鑒前賢歐陽修《洛陽牡丹記》的經典示現,進而歸旨於牡丹與洛陽的歷史連接及其世變隱喻,其中的主要論述關鍵,乃在具體借由牡丹花名品第及其花色的對照,映現前後花變及其兩宋世變的書寫底藴,然則此一攸關“花變與世變”主題論述,固然呈顯出陸游與歐陽修牡丹譜録的重要書寫續衍主旨,從而展開南宋謫臣念兹在兹,並繼之以魂牽夢繫的京洛之思,及其北定中原志業的書寫創變。其中《天彭牡丹譜》“牡丹與洛陽”論述的主要中心脈絡,誠然呈顯而爲“花變與世變”主題,然則此一攸關陸游牡丹譜的論述取向,應亦頗受前賢歐陽修《題洛陽牡丹圖》的書寫啓迪,按歐陽修《洛陽牡丹記》撰成於北宋景祐二年(1035),而十年之後的慶曆五年(1045)則又别撰《題洛陽牡丹圖》詩,據其詩開門見山即揭示舊作《洛陽牡丹記》與今日所睹洛陽牡丹圖的花名、花品及其花色之新舊遞嬗:

洛陽地脉花最宜,牡丹尤爲天下奇。我昔所記數十種,於今十年半忘之。開圖若見故人面,其間數種昔未窺。客言近歲花變異,往往變出呈新枝。

故陸游《天彭牡丹譜·花品序第一》即詳細勾勒狀元紅之高勝而出色:

大抵花品近百種,然著者不過四十,而紅花最多,紫花、黄花、白花,各不過數品,碧花一二而已。今自狀元紅至歐碧,以類次第之。

狀元紅者,重葉深紅花,其色與鞓紅、潛緋相類,而天姿富貴,彭人以冠花品……以其高出衆花之上,故名狀元紅。或曰舊制進士第一人,即賜茜袍,此花如其色,故以名之。

歐陽修發軔於北宋洛陽牡丹花品、花色及其次第之推移,從而闡釋數十年間前後牡丹花品賞好之高下品第,及其攸關風俗人心流變的文化洞鑒:

四十年間花百變,最後最好潛溪緋。今花雖新我未識,未信與舊誰妍媸。……古稱天下無正色,但恐世好隨時移。鞓紅鶴翎豈不美,斂色如避新來姬。……造化無情宜一概,偏此着意何其私!又疑人心愈巧僞,天愈鬥巧窮精微。不然元化樸散久,豈特近歲尤澆漓。争新鬥麗若不已,更後百載知何爲。但應新花日更好,唯有我老年年衰。

由是觀之,對於陸游謫遷巴蜀所撰《天彭牡丹譜》,既是北宋前賢歐陽修《洛陽牡丹記》的世變對照,更進而適亦成爲北宋迄南宋君國世變之下的美麗與滄桑隱喻。因此相形之下,《洛陽牡丹記》迄至《天彭牡丹譜》的續衍與創變,質實言之,另一方面北方中原與南國邊境的帝國版圖,及其花國重鎮的位移,乃至於牡丹花色品第的顔色流變,儼然勾勒出一幅借由牡丹與江山的彼此對照,從而映現大宋王朝今昔版圖的愀然變色,其中正攸關《洛陽牡丹記》與《天彭牡丹譜》前後對讀之下,所深層建構的“花變與世變”主題之牡丹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