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與國事:陸游牡丹譜、牡丹詩與巴蜀詩歌的京洛情志
北宋歐陽修《洛陽牡丹記》乃是北宋承平盛世之際,京洛繁華圖景之歷史寫真,故歐陽修於該書首章《花品序第一》,稱頌洛陽牡丹獨得天地非常之氣,而“果爲天下第一”,因此“天下真花獨牡丹”。⑩此外,歐陽修亦自叙此一譜録撰述緣起,復與其時任職洛陽留守推官之際,“嘗謁錢思公於雙桂樓下”之一段牡丹花品因緣攸關。⑪尤其洛陽牡丹更成爲北宋王朝太平之春氣象的重要歷史見證,故其《風俗記第三》即開門見山,歷歷如繪地高揚當時洛陽牡丹花季的繁華景象,及其開始出現洛陽及諸驛進獻牡丹的北宋京華寫真:
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花開時,士庶競爲遊遨,往往於古寺廢宅有池臺處,爲市井,張幄帟,笙歌之聲相聞。⑫
洛陽至東京六驛,舊不進花。自今徐州李相迪爲留守時始進御,歲遣衙校一員,乘驛馬,一日一夕至京師。由此觀之,《洛陽牡丹記》適爲借由牡丹書寫鋪陳出一幅長卷——“京洛之春”的北宋太平圖景。
對照於《洛陽牡丹記》的以下牡丹譜録書寫譜系,南宋陸游的《天彭牡丹譜》的命題取向,其中的時空轉换,正由北宋西京洛陽,變遷而爲南宋巴蜀天彭。就其歷史與地理指涉而論,其中所映現正是兩宋君國的京華世變,與陸游逐臣宦遊的巴蜀謫遷。此外,陸游巴蜀宦遊期間之淳熙五年(1178)撰成《天彭牡丹譜》,既是承傳北宋前賢歐陽修《洛陽牡丹記》的經典續衍,更是其謫遷巴蜀期間,於乾道八年(1172)一度短暫北上南鄭,經歷關洛一帶,重燃王師北定中原,進而恢復京洛舊都之宿志的水到渠成。
因此《天彭牡丹譜》篇末歸旨於京洛之思,從其牡丹書寫譜系觀之,除了源自歐陽修《洛陽牡丹記》的前賢垂憲與北宋緬懷,同時更不乏對北方關洛南山此一南鄭行旅的士臣箴勉,於是如淳熙三年春撰於成都的《春感》《喜譚德稱歸》等南歸返蜀的衆多詩篇中,不一而足地往往流露北定中原的京洛憂思,例如:
少鄙章句學,所慕在經世。……一朝落江湖,爛漫得自恣。討論極王霸,事業窺莘渭。……譚侯幸豪雋,可共不朽事。……浩歌君和我,勿作尋常醉。⑬
劍關南山纔幾日,壯氣摧縮成衰翁。雪霜蕭颯已滿鬢,蛟龍鬱屈空蟠胸。……暮年逢春尚有幾?常恐春去尋無蹤。⑭
詩中巴蜀譚德稱爲當地名士,陸游謫遷之後,意氣相投;情親兄弟,而他南鄭返蜀不久詩中,即不乏與譚氏諸友彼此唱詠吟牡丹之作,例如:
洛陽春色擅中州,檀暈鞓紅總勝流。顦顇劍南人不管,問渠情味似儂不?⑮
流落天涯鬢欲絲,年來用短始能奇。無材藉作長閑地,有懣留爲劇飲資。萬里不通京洛夢,一春最負牡丹時。襞牋報與諸公道,罨畫亭邊第一詩。⑯
陸游借由牡丹書寫所呈顯的京洛之思,創作淵源不一而足,其中除了上述借鑒並續衍北宋前賢歐陽修《洛陽牡丹記》的閲讀經驗外,北宋迄至南宋的京洛世變;謫遷巴蜀的屈騷召唤及其逐臣憂思;以至於追隨王炎宣撫四川,北上從軍南鄭的行旅懷思,遂一一成爲陸游《天彭牡丹譜》及其詩歌等京洛之思書寫的重要具體情志淵源,故其在淳熙四年冬迄至五年春幾乎與《天彭牡丹譜》同時撰寫的《大雪歌》、《書歎》、《感興》兩首、《枕上》、《次韻季長見示》等不少詩篇的中原京洛之思,可謂此起彼落,躍動於字裏行間,例如:
歷畫危塗井與參,鬢毛飽受雪霜侵。平生不可俗子眼,後世誰知吾輩心?河洛方行胡正朔,山林虚度醉光陰。浩歌未闋先投枕,衰病常憂感慨深。⑰
少小遇喪亂,妄意憂元元。忍饑卧空山,著書十萬言。賊亮負函貸,江北烟塵昏。奏記本兵府,大事得具論。請治故臣罪,深絶衰亂根。言疏卒見棄,袂有血淚痕。爾來十五年,殘虜尚遊魂。遺民淪左袵,何由雪煩冤!我髮日益白,病骸寜久存。常恐先狗馬,不見清中原。⑱
由此觀之,陸游撰寫於淳熙四年、五年之際的《天彭牡丹譜》固然深具其巴蜀宦遊的謫遷地圖隱喻意涵,此外就其由巴蜀天彭譜録的牡丹花事書寫,却曲終奏雅般歸旨於念兹在兹的京洛之思,其中正源自其謫遷南國却心繫中原的君國憂思,因此借由與《天彭牡丹譜》撰述時間幾乎同步的上述陸游詩歌京洛情志的對讀,可謂水到渠成,相互印證。
陸游《天彭牡丹譜》與謫遷巴蜀的牡丹詩歌,及其間短暫南鄭從戎的相關京洛書寫,其中的京邑情結,就陸游巴蜀的仕宦行旅而言,既是一張對照映現由京城流落邊城的謫遷地圖隱喻,若就其平生志業而言,其實更進而成爲中興士臣對於恢復大宋江山,以京洛爲中心的北定中原想望,從而呈顯其書寫背後的江山版圖想象及其君國憂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