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學的影響與身世的烙印

1.理學的影響與身世的烙印

首先,理學重視“天地生生”的觀念,對陸游關注四季生機有重要影響。陸游恩師曾幾之學“源委實自程氏……獨以誠敬宣導學者。吴越之間,翕然師尊……道學既爲儒者宗,而詩益高,遂善天下”。陸游也與理學家如張栻、吕祖謙等交往,更與理學大師朱熹有二十餘年的交誼。他們不僅多次題詩互贈、也表達對對方生活的關心。慶元六年朱熹去世,陸游不顧嚴峻的黨禁爲文祭悼,兩年後又爲朱熹《易傳》作跋。總之,陸游不僅與理學家有交情,對他們的學術也有所認同,受其影響或啓發也就在意料之中。

陸游的詩文即存在不少理學觀念。《和陳魯山十詩以孟夏草木長遶屋樹扶疏爲韻》云:“言語日益工,風節顧弗競。杞柳爲桮棬,此豈真物性。”“萬物備於我,本來無欠餘。窶儒可憐生,東抹復西塗。”許總指出其中“全同理學家强調内省修養、性情之正的思想。”宋儒將倫理提升到“天理”的高度,並力求修養道德以臻至與天道合一之境。陸游也認同“人皆可堯舜,身自有乾坤”,“人人本性初何欠,字字微言要力行”。主張人應努力發揚天命之性,在“天爵”、“吾道”的修持中契合天理,獲得無求於外的安頓。理學重視誠、敬等修養功夫,陸詩則云:“八十光陰猶幾許,勉思忠敬盡餘生。”“亹亹循天理,兢兢到死時。”論調與理學家如出一轍。凡此種種,皆可見陸游受到理學影響。

理學認爲,宇宙是一個有機聯繫的和諧整體,並且以連綿不絶的生生活動爲根本特徵。這一生生流行即是仁。萬物皆秉此生機以爲自性。朱熹更突出“生”意的四季貫通,指出秋冬盛夏亦是生生不息,亦是生意貫通。而且動静間的統一不是機械性的静止和動作的彼此交替,而是静内含的潛能的孕育生長。静與動是貫通的,没有截然分明的界線。因此,從隱微虚静處體會動、從死中體會生,是認識“生生”的重要方面。

既然流轉不息的生生之理貫通萬物之中,所以理學重視玩味自然界活潑的感性生命,借以體悟天地之仁、浄化自我心靈,或展示得道者的胸襟修養。“在理學家那裏,體道識仁每每表現爲對生命與自然的禮贊與欣賞,天道之‘生’由此而化爲道德境界之‘仁’,進而轉化爲審美境界之‘樂’。”與之相應,“兩宋理學家的詩歌,對自然的關注點主要集中在變動不居、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景象上,從中去領悟天理的流行化育、領會‘四時佳興與人同’的意趣”

陸游詩顯示他理解並接受上述理學觀念。如《幽居即事》:“霜林兩株橘,春圃數畦菜,仁哉造物心,乞我曾不愛。”以冬春蔬果生長不息爲造物“仁心”之流露;又如《苦寒》云:“誰知冰雪凝嚴侯,自是乾坤愛育心。”《旅社》云:“木落不妨生意足,水歸猶有漲痕存。”霜雪蕭瑟中仍體現天地生生之理,顯然與朱子思想相通。

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陸游熱情發掘與吟詠生機之美,是與理學重視“生生”的觀念有淵源的。《雜賦》云:“櫛髮晨興後,寛腰午餉餘。講明窮理學,讎校養生書。倚杖聽啼鳥,臨池看戲魚。怡然又終日,底事解愁予。”頷聯即揭示理學爲其閒居時涵養自我、陶冶心胸的思想資源,也透露聽鳥觀魚的生活情趣與理學的潛在聯繫。

然而,由於理學家“觀天地生意”有較明確的道德認知與踐行的目的,因此他們用詩歌書寫觀物過程時,經常出現因理而選景、因景而造境,或從物境中抽繹性理主題,或在觀物之際述及存養功夫等現象。陸游則没有以觀物爲存養方法的明確意圖,相應的也就缺乏理學詩中的此類表現。在更多的時候,其生機之詠流露的就是超然於個人雜念、通達於宇宙規律而與萬物“同流”優遊的閑適心境。

此外,陸游的生機之詠還伴隨“大濟蒼生”的使命感。此類作品雖不多,但展現與專注於本體追求的理學有别的入世關懷。例如《雨霽出遊書事》:“十日苦雨一日晴,拂拭拄杖西村行。清溝泠泠流水細,好風習習吹衣輕。四鄰蛙聲已合合,兩岸柳色争青青。辛夷先開半委地,海棠獨立方傾城。春工遇物初不擇,亦秀燕麥開蕪菁。薺花如雪又爛熳,百草紅紫那知名。小魚誰取置道側,細柳穿頰危將烹。欣然買放寄吾意,草萊無地蘇疲氓。”末兩句爲點睛之筆。《唐宋詩醇》評此詩云:“閑閑即目,有鳶飛魚躍之意。末句一轉,便追風人,非大家烏能有此。”此詩是陸游早年少見的詠歎生機之作,其意却不僅在寫景物之美。它作於詩人以“力説張浚用兵”的罪名免歸故鄉不久,投閑置散、苦悶滿懷之際。在此處境中,詩人放生小魚,使之融入大化中,顯然並非閑情逸致的表現,而是爲了慰藉自我“無地蘇疲氓”之憾,意在表達與天地相通的仁愛之懷。

淳熙十六年罷歸山陰後的近二十年閑居歲月中,陸游仍不免對萬物生出類似感觸,如《魚池將涸車水注之》云:“清波溜溜入新渠,鄰曲來觀樂有餘。試手便同三日雨,滿陂已活十千魚。喜如雷動風行際,快若天開地辟初。萬物但令俱有托,吾曹安取愛吾廬!”全詩活躍的節奏中流蕩着詩人贊天地之化育的快意,末句反用陶詩之典,也突出了陸游即便退居鄉野多年,對仕途漸感灰心,但濟世宏願仍未熄滅。又如《甕池》云:“埋甕東階下,灩灩一石水。買魚畜其間,鱍鱍三十尾。力微思及物,爲惠止於此。無風水不摇,得志魚自喜。涵泳藻與蒲,永不畏刀几。飯罷時來觀,相娱從此始。”亦揭露珍重活潑生意與仁民愛物之志的相互呼應。

總之,陸游的生機之詠既體現理學“觀生意”思想的影響,也流露更爲鮮明的入世情懷。這種特點的形成,與南宋始終存在的憂患情勢,以及陸游壯志難酬的深重遺憾和終生不渝的社會責任感,當然是密不可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