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對韓愈七言古詩的接受

二、歐陽修對韓愈七言古詩的接受

前面曾經提到,“醜惡之美”被正式引入詩歌並加以藝術表現,這一現象濫觴於韓愈。那麽,歐陽修是如何祖述韓愈的詩,在詩歌中,又用怎樣的手法去表現“日常生活中醜惡的部分”的呢?基於此,本部分將就歐陽修對韓愈詩的接受狀况展開考察。

據《記舊本韓文後》(《居士外集》卷二三)記載,歐陽修對韓愈懷有敬仰之心,始於少年時期的體驗。十五六歲左右,他曾在鄰家的藏書中偶然見到《昌黎集》殘本,並被深深吸引。之後,歐陽修曾親自着手校對韓愈文集,並將其散文視爲古文典範而大加稱揚,並模仿創作。這是周知的事實。而對於韓愈的詩的魅力,《六一詩話》(《雜著述》卷一四《詩話》)提到:“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嘗以詩爲文章末事,故其詩曰‘多情懷酒伴,餘事作詩人’也。然其資談笑,助諧謔,叙人情,狀物態,一寓於詩,而曲盡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論,而予獨愛其工於用韻也。”此外,歐陽修文集中還有很多自比爲韓愈,將梅堯臣比作孟郊(751—814)的表述。

對於歐詩受韓愈影響,以及二者的相似性問題,宋代的評論家早已涉及。如歐陽修的友人劉攽《中山詩話》云:“歐公亦不甚喜杜詩,謂韓吏部絶倫。吏部於唐世文章,未嘗屈下,獨稱道李、杜不已。歐貴韓而不悦子美,所不可曉。”又有南宋張戒的《歲寒堂詩話》卷上:“歐陽公詩學退之,又學李太白。”嚴羽《滄浪詩話·詩辨》説“歐陽公學韓退之古詩”,則特别著眼於韓愈“古詩”對歐的影響。之後,宋末元初的方回在其編纂的唐宋律詩選集《瀛奎律髓》卷四中,從詩體的角度評價了歐陽修的唐詩學習情况:

讀歐公詩,當以三法觀。五言律初學晚唐,與梅聖俞相出入。其後乃自爲散誕。七言律力變崑體,不肯一毫涉組織,自成一家,高於劉、白多矣。如五、七言古體則多近昌黎、太白,或有全類昌黎者,其人亦宋之昌黎也。出其門者,皆宋文人巨擘焉。

歐陽修年輕時是否真的學習“晚唐體”,以及他與“西崑體”詩人的關係等問題,方回的論述尚有探討的餘地。不過,倘若按年代順序翻檢歐陽修現存詩作,就會發現,從其應舉到初仕洛陽,進而至景祐三年(1036)貶官夷陵爲止,這若干年的作品中,明顯模仿韓愈的作品並不多見。貶謫夷陵之後,他受韓愈影響的痕迹纔開始變得顯著,尤以七言古詩爲代表。筆者在實際閲讀時有以上感受,所以大體贊同方回之見。此外,與方回大致同時的李治(一作李冶)也有類似評價:

歐陽永叔作詩,少小時頗類李白,中年全學退之,至于暮年,則甚似樂天矣。夫李白、韓愈、白居易之詩,其詞句格律各有體,而歐公詩乃具之,但歲時老少差不同,故其文字亦從而化之耳。

與方回相同,李治對於歐陽修中年時期全面學習韓愈的評價,也是一種基於創作整體的粗略概述,這種説法的客觀性和妥當性我們暫且不論。不過,從詩體與年齡的關係入手,對歐詩進行整體把握的考察角度有其獨到之處,可作爲一家之言以供參考。

筆者嘗試將歐陽修的詩按詩體分類,並且依照其政治經歷的五個時期,分别統計了各時期、各類别的作品數,得到的數據如下表:

歐陽修詩作數量(分體、分期)

(續表)

*各時期詩體比例的前兩位已加粗標記

從統計結果來看,歐陽修詩作在數量分布方面的特徵,可概括爲如下幾點:(一)貶謫夷陵之前,也即歐陽修的修行時期,其詩以五言古詩和五言律詩爲主。(二)貶謫夷陵以後,逐漸踏入中年時期的歐陽修不斷增加七言古詩的創作,這一直持續到嘉祐(1056—1063)末期爲止。(三)表格的第四、第五期,即從至和元年(1054)重返都城汴京,回歸政界中心之後,到晚年隱退潁州的這一時期,與古體詩相比,近體詩的創作比例更高,尤其以七言律詩爲最多。不過,就像筆者曾經論述過的那樣,到了嘉祐年間,歐陽修與梅堯臣及其周邊的詩人們展開了頻繁的唱和活動。在詩歌唱和之時,基本上和詩者會直接借用原詩詩體,且在很多情况下會積極地模仿原詩的詩風。因此,關於詩體的比例變動問題,實際上不得不考慮這種創作上的制約因素。

回過頭來看,以上文所引方回和李治的評論爲前提,再結合上表的數據分析,在考慮歐陽修對於韓愈詩的接受這一問題時,應聚焦於他創作活動最活躍的中老年時期(即表格中的第二到四期,三十六歲到六十歲區間)的七言古詩之上。而且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創作的七言古詩之中,第二期26首中的19首,第三期35首中的20首,第四期50首中的38首,長度都超過二十句,也即有將近七成的七言古詩都是長篇的作品。

清代王士禛也指出:“宋承唐季衰陋之後,至歐陽文忠公始拔流俗,七言長句高處直追昌黎。”在歐陽修的很多七古長篇中,的確可以看到模仿韓愈詩的痕迹。在下面一節中,筆者將以第三時期中慶曆六年(1046)冬天作於滁州的《菱溪大石》詩(《居士集》卷三)爲例,分析歐陽氏模仿韓愈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