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文化激进思潮之脉络

在多数中国学者的视野中，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截然对立，他们将对传统儒学的怀疑、批判和背离，将反对孔教迷信的伦理革命，将以西方现代性为坐标对中国传统重新进行价值评估，统统归之为文化激进主义；将政治上的革命创新、毕其功于一役，通过暴力革命手段、以一套革命理论为指导，全面彻底地解决中国面临的现代性问题，归之于政治激进主义。

前者如五四新文化运动、20世纪二三十年代胡适和陈序经等人引导的全盘西化论、1960—197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1980年代“文化热”中以《河殇》为代表的西化思潮等，均被视为文化激进主义。从中可以看出文化激进主义在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变迁中所扮演的主导角色，而且也能体会到整个20世纪的文化激进主义不仅具有相当程度的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色彩，也具有强烈的思想性、批判性和革命性，并以某种政治理论、文化观念或社会意识为基础。

后者如孙中山领导的以三民主义为指导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国民党的以变质了的三民主义为指导的一党独裁专制统治，以及政治思想领域中一度兴起的具有唯意志主义色彩的战国策派、法西斯主义和中国青年党等党派鼓吹的国家主义等，均可视为政治激进主义。

从政治和文化双重视角出发，百年文化激进思潮主要包括：（1）五四新文化时期的激进反传统的民主主义革命文化思潮、20世纪80年代的新启蒙运动所涉及的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大讨论；（2）不同时期、不同主张的社会主义文化思潮，主要是马克思主义文化思潮，按时间顺序兼及其他有较大影响力、与社会主义思潮联系比较密切的文化思潮，如无政府主义思潮、民主社会主义思潮以及20世纪末出现的老左派、新左派思潮；（3）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文化思潮，如三民主义革命文化思潮；（4）国家主义、法西斯主义思潮，如战国策派、国家主义派等。这样的选择、归类既是从政治文化的角度出发，又尽可能兼顾精神文化视野，或纯粹是一种心理倾向、态度偏向，当然更主要是从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史实践出发。至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胡适和陈序经等人宣扬的全盘西化思潮，20世纪80年代以《河殇》为代表的西化思潮，均属于文化激进主义，但从其价值核心看更应归属于文化自由思潮。这种思路也借用了马克思主义文化学者的基本观点，如方克立认为，80年代“文化热”中三个最主要的思想派别是自由主义的“全盘西化”派、保守主义的“儒学复兴”派、马克思主义的“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批判继承、综合创新”派。这三派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并没有超出五四时期形成的思想文化格局，是70余年文化论争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继续与延伸。^[3]

在20世纪大部分时间段里，激进、激进主义、文化激进主义、政治激进主义成为社会发展、文化变迁的最主要、最鲜明的时代特点或价值取向。这是落后挨打的历史现实和救亡强国的历史情势使然，也是知识分子阶层经世意识或自恃清高的结果甚或一种狂躁心理，更是来自西方的各种革命意识形态理论影响所致。

纵览20世纪百年文化激进思潮演变历程，大致呈现如下特点：首先，文化激进思潮是20世纪百年文化思潮发展历程的主要航向，是文化思潮的主导力量，其社会政治影响力远远胜过文化保守思潮和文化自由思潮。其次，百年文化激进思潮并非独立完整的流派，更没有统一的理论形态，它包括众多的激进文化流派，各流派之间的思想主张甚至截然相互对立，有“左”，有右，有极“左”，有极右，等等。再次，形形色色的百年文化激进思潮活跃在20世纪中国文化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波接一波，不断推动现代中国文化发展和社会进步，并最终确立了马克思主义文化思潮主导地位。第四，文化与政治的紧密结合，文化服务于政治，文化附属于政治的特点极其鲜明。这既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经世意识的体现与延续，更是时代的紧迫感——救亡图存或民族复兴所致。这样的文化与政治关系往往表现为思想学术、知识分子缺乏独立性，甚至导致文化专制主义以至“文革”式的反文化。最后，马克思主义文化思潮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得到广泛传播，成为20世纪20—40年代主要的文化激进思潮之一，并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中国大陆的意识形态领域和文化领域中逐渐获得了绝对的主导地位。而文化保守思潮、文化自由思潮被绝对边缘化，在中国大陆几乎丧失了生存空间。这是中国大陆文化激进思潮走向极端——极“左”思潮并进而发展为“文化大革命”的重要原因。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一次次的思想解放运动和思想文化解冻，中国思想文化领域重新焕发生机，不过此后的马克思主义文化的激进取向和意识形态功能渐渐地被消解的差不多了，同质性的社会正在走向异质化的多元社会，出现了多种经济成分并存、多种政治因素并存、多元文化价值取向并存的复杂格局，由此，马克思主义文化思潮日渐走向包容、理性、温和、客观、成熟。

文化激进思潮涵盖了20世纪百年文化激进思潮的不同阶段、不同流派，尤其是马克思主义或社会主义文化思潮的发展历程、主要论点以及客观理性地评说。需要指出的是，主张西化的文化自由思潮从其文化倾向看也属于文化激进思潮，学术界思想界也大多如此看待。但从自由西化派的核心价值理念、文化主张尤其是政治倾向看，其在百年文化思潮史上的地位、影响力将其归为激进主义稍显牵强。此外，将包括马克思主义文化思潮在内的百年文化激进思潮众多流派网罗一筐，往往也众口难调，很难客观、合理地给予应有的论述，毕竟众多激进文化流派之间也没有多少实质性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