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原”与“悔过自新”：明体达用的礼义思想
孔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外在礼仪必有内在礼义，两者相辅相成，方成礼教。李颙《会约》除规范士人外在言行礼仪之外，更融贯其学说宗旨，深刻阐发了学仪之内在礼义。
（一）“灵原”本体：见道之基
释、道二教本体论，尤其佛法众生平等理念，对尊卑有序、礼教治国的传统“儒教社会”构成了严峻挑战。回应二教挑战，宋明诸儒皆立足礼教立场，“阴用”二教理论，建立起可与二教匹敌之儒学本体论。如北宋五子，倡“太极”，提“天理”“道心”，揭“太虚”，终归于朱子“理一分殊”之“理”本体。心学一派，陆王“心本体”“良知”说，则以“内在超越”路径确立“心”本体。皆是此意。李颙绍续先儒之论，提出了“灵原”本体说。
“灵原”之旨，概见于《学髓》。其卷首绘一中空之圆，说明“灵原”即“人生本原”，“寂而能照，应而恒寂”，“无声无臭，廓然无对”，为“天之所以与我者”。[26]李颙道，“形骸有少有壮，有老有死，而此一点灵原，无少无壮，无老无死，塞天地，贯古今，无须臾之或息。”此灵原本体“无声无臭，不睹不闻。虚而灵，寂而神，量无不包，明无不烛，顺应无不咸宜。”[27]灵原乃充塞宇宙，虚灵神寂，“一内外，融微显”，超越感官，无时无处不在之先验本体。李颙“灵原”本体，融贯了张载“太虚”，阳明之良知“昭明灵觉”，《易大传》“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说。以“灵原”为安身立命“大本”“本原”“本真”，实为李颙形上思想真髓。
“灵原”又是礼教之本：“四端五常，三百三千，经纶参赞，赖此以为本。”[28]《会约》亦体现了“灵原”为“复礼”及修齐治平之源：
静能空洞无物，情悰浑忘。而征之于动，犹有渗漏，终非实际。故必当机触境，此中莹然湛然，常寂常定，视听言动复礼，喜怒哀乐中节，纲常伦理不亏，辞受取与不苟，富贵贫贱一视，得失毁誉不动，造次颠沛一致，生死利害如常。如是，则动静协一，体用兼尽，在一家表正一家，在一乡表正一乡，在一国表正一国，在天下表仪天下。[29]
“莹然湛然，常寂常定”描述的即是“灵原”本体的状态。李颙认为，欲达“灵原”境地，须下静坐工夫：“必以静坐为基，三炷为程，斋戒为工夫，虚明寂定为本面”，以期达到“虚若太空，明若秋月，寂若夜半，定若山岳”境界。[30]达成此境，又当体用一致，“寂而能照，应而恒寂”，使得人情“中节”“心境浑融”、动静得宜，最终实现修齐治平、内圣外王之事。李颙《会约》特重“焚香默坐”“屏缘息虑”，以“养未发之中”；又指示“默坐澄心”，静坐默检，日新盛德。深究其旨，实意在以静坐工夫，养灵原本体，以之为内在礼义根据，成就外在礼仪、德行之实际。
（二）“悔过自新”：入德之门
儒教异于“二教”者，在于其从不蹈空履虚，徒论名理性命，而是将本体之学，落实于经世致用之实务。李颙力倡“明体适用”，其“灵原”本体落实处，便是“悔过自新”说。
李颙“悔过自新”说，其来有自。《易》曰：“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益·大象》）。周敦颐《通书》云：“君子乾乾，不息于诚，然必惩忿窒欲，迁善改过而后至。”[31]朱熹《白鹿洞书院揭示》道：“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32]与先儒将“迁善改过”仅作为“修身之要”不同，李颙将“悔过自新”提高到修己安人、化民成俗之方的高度，并以之标宗，示入德之门。
“悔过自新”，首当“识过”。李颙指出，“过”有“众见之过”和“独处之过”。“众见之过，犹易惩艾”，“独处之过”则“过在隐伏，潜而未彰，人于此时最所易忽”。[33]“过”如明镜蔽尘，“悔”即施以“刮磨洗剔”之功。“自新”不是“喜新好异”，在本体之外有所增之以为新，而只是恢复纯然至善本体而已。李颙指出，独处之过“最足障道”，愈是易疏忽处，愈要着力防范，故特揭“慎独”为“悔过”之要。
李颙“慎独”之说，不同于前贤。《大学》以慎独为诚身之本，《中庸》道君子于独处隐微时，当常怀戒惧。二者皆于慎独之旨，三致其意。朱子《大学章句》云：“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朱子解慎独，重审善恶之几，实用其力，为善去恶。明儒刘宗周以“慎独”标宗，论主“独之外别无本体，慎独之外别无工夫”。[34]李颙则以为，“慎独”当“独”先“慎”后，“‘独’明，而后‘慎’可得而言矣。”所谓“独”，“凡有对便非独，独则无对，即各人一念之灵明是也”；所谓“慎”，则是要“朝乾夕惕，时时敬畏，不使一毫牵于情感，滞于名义”。[35]“独”之“一念之灵明”，无疑即李颙“湛湛澄澄”、彻内彻外之灵原本体。而“慎”则是敬畏天理、灵原，用功于斯，始终不移。在李颙看来，“独”不仅仅如朱子所言，指隐幽独处之处，更是独处时所要念兹在兹之灵原本体，惟持守此“独”，不殉于外，即工夫即本体，方能慎独。时儒总结李颙为学，“大要在著实从一念独知处，本体功夫，一时俱到”[36]，可谓知者之言。
“悔过自新”更是“穷理尽性”“优入圣域”之道。“圣人之学，下学上达，其始不外动静云为日用平常之事，而其究则必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人苟有纤微之过，尚留方寸，则性必无由以尽；性既不能尽，则命亦无由以至，而其去圣功远矣。故必悔之又悔，新而又新，以至于尽性至命而后可。”[37]“悔过自新”之关键，学者须于起心动念处“潜体密验”，使每一念皆纯于理，其有未纯者，即是过，当振起不懈以去之。未尝问学之人，亦必“先检身过，次检心过，悔其前非，断其后续，亦期至于无一念之不纯，无一息之稍懈而后已。”[38]李颙道，《六经》《四书》之旨，“无非欲人复其无过之体，而归于日新之路耳。”[39]无论天子、庶人，学者、百姓，倘能“悔过自新”，则修齐治平之事，不难矣。
悔过自新与慎独，亦是《会约》之思想真髓：
惟愿十二时中，念念切己自反，以改过为入门，自新为实际。诸同人质美未凿，固无过可改，然盛德大业，贵乎日新，亦不妨愈加淬砺，勉所未至。……用力吃紧之要，须着着实实，从一念独知处自体自认，自慎几微，此出禽入人，安身立命之大关头也。此处得力，如水之有源，千流万派，时出而无穷矣。若只在见解上凑泊，格套上摹仿，便是离本逐末，舍真求妄，自蔽原面，自牿生机。[40]
李颙还以病痛为喻，申明悔过自新之意。他指出，当时学人通病在“昧义命，鲜羞恶”“务为词章记诵”，逐名利、好是非、嫉妒、贪婪等，种种病象，不一而足。“真正学道，须先除此病根，方有入机。”[41]《会约》为此开出“药方”：“吾人苟能奋志求新，痛自洗剔创艾，不作盖藏，方始有益。”“譬之病人不自讳忌，肯将自己病源一一述出，令医知其标本所在，药始中病。苟为不然，即有万全良剂，与症不对，亦何补哉！今吾人相聚切磋，慎勿漫衍泛谈，所贵就症言症，庶获见症商症，以尽忠告之益。”[42]悔过自新者，其前提当不讳忌病源，以期尽得切磋忠告之益。
要言之，无论何人，倘能切己自反、体认独知，不懈精进于“悔过自新”，便可复其本性之“灵原”（天理）。果能返纯然至善之灵原本体，所谓儒学经义、安身立命、自立立他、内圣外王之事，一时皆了。李颙灵原本体说与“悔过自新”说，明体达用，“括精粗、兼大小、该本末、彻终始而一以贯之”，实为祛心病之要，立人道之极。《会约》贯穿灵原本体说与“悔过自新”说要旨，并以之为礼仪内在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