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上舞者之死及其关于“职业的意义”的疑问
扎拉图斯特拉奇怪于众人的嘲笑,开始着力讲“人类是一根绳索,连接在动物与超人之间”。他强调,人类之所以伟大和可爱,是因为它是一座桥梁(手段),而非目的。这明显针对康德“人是目的而非手段”的讲法。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之所以如是说,是为了强调,人本身不是目的,而且,人恰恰因为自身不是目的或者说不以自身为目的,才有了目的,有了超越自身的目的。于是,尼采呼吁伟大的蔑视者,敢于蔑视自身,敢于超越自身,敢于面对自己尚待完成的现状。而众人对此不屑一顾。
刚下山的扎拉图斯特拉面对市场,有三次“如是说”。第一次的主题是超人,第二次的主题是人本身,第三次的主题是末人或者说最后的人。在进行第三次对众人“如是说”之前,扎拉图斯特拉向自己的内心说道,要给予众人关于超人的教诲,必须破除他们内心中的某种执着。他们执着于自己的“教育”,“使他们在牧羊人面前十分出众的教育”,这种教育显然是羊的教育。但可笑的是,羊已经干掉了牧羊人,恰如人已经干掉了上帝。干掉了上帝,人却并未成为真正的主体,而是继续安于做羊。人变成了无牧之羊,无主之奴。为破除这种自以为是,扎拉图斯特拉开始“重估一切价值”,向人们自以为已然理解甚至掌握的“爱情”“创造”“渴望”“幸福”等概念发起挑战。可是,众人并不吃这一套,起哄愈演愈烈,而索上舞者继续将起哄误认为欢迎,动身走上索上之舞的不归之路。
索上舞者出场表演,从一道小门出来,走上紧绷于两塔之间的一道绳索,这绳索高悬于市场和群众上方。索上舞者行至中途,不料那道小门复又打开,跳出一个状若小丑、身着彩衣的少年,快步跟上索上舞者,在他身后发出魔鬼般的声音,对索上舞者进行恐吓和辱骂。随着小丑迫近索上舞者,就在一步远的当口,小丑“像魔鬼一般发出一声吼叫”,把索上舞者当作挡道者,从他身上跳了过去。索上舞者眼睁睁看着小丑超过自己,一下子失去冷静。索上舞者丢掉手里的平衡杆,一头栽下去,身体急速旋转。值得注意的是,尼采在这里说,索上舞者比平衡杆落下还要急速。这一描述不符合物理学,却符合心理学。索上舞者的堕落比平衡杆本身还要快,这一堕落不是来自身体上的失衡,而是来自内心的失衡。这一点在下文中还有印证:索上舞者对扎拉图斯特拉说,“我早就知道,魔鬼会向我伸腿。”我们看上文,像魔鬼般发出吼叫的小丑,并未向索上舞者伸腿使绊。被跳过的索上舞者完全可以专注于自己的索上之舞而不失衡。相反,索上舞者堕落得比平衡杆还要快,而且不是将自己的堕落归因于自己内心的失衡,而是归因于外在的“魔鬼”子虚乌有的“伸腿”。
误会自己是“超人”的索上舞者从高处跌下,从超越众人的高处跌向市场,市场众人如鸟兽散,没有人能托住他。弥留之际的索上舞者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市场上只有扎拉图斯特拉跪在他身旁陪伴,于是问他,魔鬼要拖我进地狱了,你想阻止他吗?
海德格尔在《尼采》第六章第五节“超人”中指出,“‘超人’这个名称中的‘超’包含着一种否定;它意味着对以往的人的‘超’离和‘超’出。这种否定中的‘否’是无条件的,因为它来自强力意志的‘肯定’……”。[5]相比之下,误会自己是“超人”的索上舞者,其否定和肯定都不够坚定,因此他“超”人的努力,失败了。
扎拉图斯特拉以自己的名誉担保,并称索上舞者为自己的朋友,向他保证说,没有魔鬼,没有地狱,你的灵魂比你的肉体死得更快,什么也别怕!于是,索上舞者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他生命中最后的问题是:如果没有魔鬼和地狱,一如没有上帝和天堂,没有彼岸,那么,我在此世、在尘世中所努力的一切,我所为之失去生命而从事的职业,到底有什么意义?我索上之舞与动物因为鞭子和事物而跳的舞有什么不同?人何以异于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