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仪、学程:“制于外者所以养其内”
关中书院,系万历三十七年(1609)陕西布政使汪可受等为冯从吾(1557—1627)讲学而建,处西安府安仁坊。康熙十二年(1673),总督鄂善重修关中书院,“拔各郡俊士于中”,礼聘李颙主讲。听众时有总督、抚军,“及德绅、名贤、进士、举贡、文学、子衿之众,环阶席而侍听者几千人。”[2]李颙为讲会专订《学规》《会约》,“约束礼仪,整束身心。三月之内,一再举行,鼓荡摩厉,士习丕变。”[3]
李颙向重讲学,格外强调会约对进德修业的重要性:“学人不为身心性命则已,如为身心性命,则不可不会友,会则不可无会约。”[4]《会约》之用,实类箴铭:“平日识之明,习之熟,则制于外者所以养其内,谨于始者使其要于终,勉之以当然,而待之以积久,是以其教不肃而成”。[5]李颙《会约》,首列《儒行》,次《会约》十一条,终以《学程》八条,详尽阐发了士人日常仪范、为学之序、德行践履和德性修养等科目。
(一)《儒行》:“制行之准”
《儒行》出自《礼记》,亦见于《孔子家语》,历来被视为儒者德行准的。《儒行》之用,宋儒有异议:“考宋制,新进士各赐《儒行》《中庸》二篇”,而《宋史·高闶传》载:“时将赐新进士《儒行》《中庸》篇,闶奏《儒行》词说不醇,请止赐《中庸》,庶几学者得知圣学渊源,而不惑于他说,从之。”[6]明儒多推崇《儒行》。冯从吾力主《儒行》为孔子所作,是对“君子儒”的详尽阐解。他批评高闶贬低《儒行》之论曰:“闶受学龟山,且不知儒,且自绌儒如此,况异端哉!”[7]黄道周专著《儒行集传》,凡十八章,章各标题,杂引历代史传,详解真儒德行。黄道周认为,以《儒行》判断儒者德行,“悬鉴甚定,取舍甚辨”,完全可资为天子“循名考实”“知人善任”之用。于上可见,《儒行》篇虽有“先儒讥其不纯,以为非孔子之言,以其词气近于矜张,非中和气象”,[8]但仍不碍其为士人律身典范,并为治者所用。
《会约》并列《儒行》,凸显了李颙对儒者德行高度重视。深究李颙论“儒行”,首可关注其对“儒”的见解。《说文》道“儒,柔也,术士之称”;《礼记正义·儒行》云“儒之言优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又儒者,濡也,以先王之道能濡其身。”传统“儒”说,皆强调儒者“柔濡”一面。李颙论“儒”,则与之不同:
“儒”字从“人”从“需”,言为人所需也。道德为人所需,则式其仪范,振聋觉聩,朗人心之长夜;经济为人所需,则赖其框定,拯溺亨屯,翊世运于熙隆:二者为宇宙之元气,生人之命脉,乃所必需,而一日不可无焉者也。然道德而不见之经济,则有体无用,迂阔而远于事情;经济而不本于道德,则有用无体,苟且而杂夫功利:各居一偏,终非全儒。[9]
德合三才之谓儒。天之德主于发育万物,地之德主于滋生万物,士顶天履地而为人,贵有以经纶万物。果能明体适用而经纶万物,则与生育之德合矣,命之曰“儒”,不亦宜乎![10]
李颙眼中之“儒”,道参天地而经纶万物,本道德而有用于经济,穷达“均有补于世道”,为世人所需。较之前贤,李颙“儒”说可谓宏大而切用。
《儒行》详论儒者德行,计有自立、容貌、备豫、近人、特立、刚毅、自立、仕、忧思、宽裕、举贤援能、任举、特立独行、规为、交友、尊让等方面内容,《礼记正义》归结之为“说儒十七条”。其中,“尊让”以前十五条(“自立”两出)“皆明贤人之儒”;“尊让”分八个方面详论仁德,为“圣人之儒”;篇末首句,则是“夫子自谓”。德行也者,“在心为德,施之为行。”(《论语注疏》卷七)“说儒十七条”莫不以道德践行为旨归。李颙表彰《儒行》,即特重其德行践履之旨:“夫儒服儒言,未必真儒,行儒之行,始为真儒,则《儒行》篇不可以不之监也。是篇杂在《礼记》,兹谨表出,以式同志。懿德之好,人有同然。诚因观生感,因感生奋,躬体力践,有儒之实,斯儒服儒言,无愧儒之名也。”[11]又曰:“我这里重实行,不重见闻;论人品,不论材艺。”[12]李颙尊《儒行》,可见其士重笃实、真儒“贵行”之学的。
李颙重实行,既是关学躬行务实遗风,更欲以儒行之实,对治当时民风士习之弊。李颙道:“今学术不明,士自词章记诵外,茫不知学问为何事。”[13]学政洪琮亦感叹:“今士子务为词章,漫谓苟可干禄,何事讲学!”[14]明清鼎革,社会动荡,士人崇虚尚浮,务词章记诵,“懦靡”“巧令”之风盛行。李颙推崇《儒行》,意在警醒世人,以期拯救士气、转变世风。李颙明确告诫士子,当以《儒行》“为制行之准。行有不若此,便是制行有亏;制行一亏,所学何事,纵有他长,斯亦不足观也已。”[15]李颙痛切地劝诫道:“读儒书,冠儒冠,置身于儒林,即以儒自命,乃甘以应付儒结局生平乎?然则必何如而后可?曰:孔子对哀公儒服之间,《儒行篇》载之详矣。诚自振自奋,自拔于流俗而允蹈之,便是真儒、大儒、‘君子儒’,否则终是俗儒、应付儒、‘小人儒’,而犹居之不疑,自以为儒,‘儒’岂如是耶?亦足羞矣!”[16]真儒重实行,德性贵践履。列《儒行》于《会约》卷首,可见李颙心中真儒型范、学术旨归。
(二)学仪:尊礼崇德
时人评价《会约》:“为学之序与修身接物之要,实与白鹿之旨深相发明。”[17]李颙亦明言,《会约》取法于顾宪成旨在讲明《白鹿洞规》的《东林会约》。细读《会约》,可见其既承袭了阳明学重视书院讲会的遗风,又发明了朱子“白鹿之旨”,而最终归于关学躬行礼教之传统。
《会约》十一条,首推礼仪:
每年四仲月,一会讲。讲日,午初击鼓三声,各具本等服帽,诣至圣前四拜礼,随至冯恭定公少墟先生位前,礼亦如之。礼毕,向各宪三恭,然后东西分班,相对一揖就坐。以齿为序分,不可同班者退一席。讲毕,击磬三声,仍诣至圣前,肃揖而退。[18]
如上常仪,具现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礼敬之意。其中,“四拜礼”值得关注。“四拜礼”为明代书院学仪中常规仪式。如紫阳书院《崇实会约》:“交实录于先师前,就坐,待齐排班,向上四拜,分班揖就坐”[19];仁文书院《讲规》:“初入会谒者,另出四拜”[20];共学书院《会规》:“诣至圣先师位前,初入会者,行四拜礼”[21],等等。据顾炎武考证,“古人未有四拜之礼”,自唐以降才有四拜。[22]“四拜礼”为明代隆礼,多用于丧礼、祭礼及朝觐等场合。《大明会典》载:“稽首四拜者,百官见东宫亲王之礼。其见父母,亦行四拜礼。”[23]谒孔子也行“四拜礼”,以示崇儒重道之意。李颙主张对“至圣”、先师行“四拜礼”,对学宪、主教只行恭、揖礼,体现了对儒家道统的尊崇,及对“礼主别”等级秩序的维护。
李颙详订会讲学仪、日常仪行,处处可见礼教精神。讲会礼制,要求开讲前士子沉心静气,会讲时要庄重恭肃,并对服帽、礼器、拜礼以及列席的长幼之序都有严格要求。日常仪行,则要求“行步须安详稳重,作揖须舒徐深圆。周中规,旋中距,坐如尸,立如钉。手与心齐,庄而和,从容闲定,正己以格物。不可轻履市肆,不可出入公门,不可狎比匪类,不可衣服华美。”[24]《礼记正义·曲礼》曰:“礼主于敬”。会讲学仪,讲究非礼勿视听言动之礼仪,践行了儒家“敬”之礼义内涵。《礼记·曲礼》道:“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学仪服帽、礼容、序齿、言行等具体而微的规定,足见名分高下、长幼尊卑、言谈举止,实关乎礼教伦常秩序,不可不谨慎笃行之。
(三)学程:为学之序
《会约·学程》将每日分为六个时段,详论为学次序。黎明即起,静坐观心,“令昭昭灵灵之体,湛寂清明”;既起读经,经注则取明白正大、简易直截者读之;饭后阅《四书》,“务要体之于心,验之于行”;中午焚香默坐,饭后读《大学衍义》及《衍义补》,深研细玩“大人之学”;申酉之交,择“痛快醒发”的诗文诵读,“以鼓昏惰”;晚阅《资治通鉴纲目》,或濂、洛、关、闽,及河、会、姚、泾语录,仍静坐,默检此日意念邪正、言行得失。此《学程》,既研习经史子集著作,又益以切己自反工夫。学有根底又务在日新“盛德”,洵为儒者为学修行要津。
每日功课外,《学程》又规定每月朔望要会友切磋,“相与考德问业”。会中讲论,须切身心性命、纲常伦理,不得语及个人私事、闺门隐事、官员贤否、他人得失、朝廷公事、边报声闻。会中读《康斋日录》《泾野语录》《读书录》《传习录》等“明白正大,最便后学”著作。此外,讲会“公置一簿,以记逐日同人言行之得失”,待会期依之以奖惩。此“得失簿”,系取法于明清民间“功过格”而成。从以上会规实务,可见李颙以进德修业为事,以实德为务,讲论切实,脚踏实地之真儒风格。
《学程》还揭示“不言无论”说,强调为学笃实工夫。李颙道:“习学,先习不言无论。见未透、行未至者,不言;即见已透、行已至者,一概静默不言。”[25]此处“不言”,意在蓄厚养深,不言则已,言则使人信服,终至“三年不言,言乃雍”的为学境界。“不言无论”说秉承了孔子“不言之教”门风:“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孔子欲无言,一则由于不忿其言为世所轻;再则欲以“无言”效法天道,以化成弟子。李颙“不言”与之相合:明季清初,士风轻浮,心学末流堕入狂禅,程朱后学支离饾饤。李颙“不言”,无疑寓含了对这种学风士习的郁愤回应;其“不言”,并非是让士人闭目塞听,而是要以“不言”去深见笃行。“见透”“行至”后之仍“不言”,便是践行“天理”的最高境界。
《说文解字》:“礼者,履也。”通观李颙《会约》,首揭《儒行》之旨,意在重真儒德行;次尽学仪之规,勉以躬行礼教;终详《学程》之法,期以深见笃行。处处强调礼教,既是关学躬行礼教之传统,也是李颙儒学思想之落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