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七夕”为题的其他词作
“鹊桥仙”“思牛女”“乌啼月”“定风波”这些在字面上同牛女鹊桥会可以联系起来的词牌之作,和归入组诗类的词作之外,以七夕为题的词还有不少佳作。这里的论述同样对于时间较早者给予更多的关注。
首先是敦煌曲子词中的《喜秋天》,共五段,每段开头分别是“一更”“二更”等,至“五更”止。如第一段云:
一更每年七月七,此时寿天日。在处敷陈结交伴,献供数千般。今晨连天暮,一心待织女。忽若今夜降凡间,乞取一教言。
这当中就给我们提供唐代西北一带乞巧活动的很多信息:一、由“在处敷陈结交伴”一句看,乞巧并不只是在家中,女孩子们会聚集在一起,一起乞巧。这同近代陇南、天水一带一些县乞巧的情况是一致的;二、由“今晨连天暮”一句看,乞巧不只在晚上。在乞巧的几天中,从早到晚乞巧的地方都有人;三、由“献供数千般”一句看,乞巧不只摆一些水果之类,而要向织女供各种各样的供品。所以,这段歌词是认识唐代西北乞巧活动的极珍贵的文献。歌词的“二更”一段说“月落西山覢星流,将谓是牵牛”。其“三更”一段云:
三更女伴近彩楼,顶礼不曾休。佛前灯暗更添油,礼拜再三候。诸女彩楼畔,烧取玉炉烟。不知牵牛在哪边,望作眼睛穿。
从第二句可知,当时女孩子乞巧与向织女像不断上香行礼是联系在一起的,第三句“佛前灯暗更添油”的“佛”应是民俗中泛称神佛之语,与“菩萨”用以泛称神灵的情形相同,这里指织女的供像。歌词中所写当时乞巧的情形与现在陇南西和县、礼县乞巧的情形也完全一致。
北宋柳永有《菩萨蛮·七夕·般涉调》二首。苏轼的《渔家傲·七夕》更情溢于辞:
皎皎牵牛河汉女,盈盈临水无由语。望断碧云空日暮。无寻处、梦回芳草生春浦。鸟散余花纷似雨,汀洲苹老香风度。明月多情来照户。但揽取、清光长送人归去。
晏几道(1038—1110)的《蝶恋花》二首,其一云:
喜鹊桥成催凤驾。天为欢迟,乞与初凉夜。乞巧双蛾如意画,玉钩斜傍西南挂。分钿擘钗凉叶下。香袖凭肩,谁记当时话。路隔银河犹可借,世间离恨何年罢。
写妇女的乞巧,生动,并以牛女之分离反衬人间的长久分离不能相见之苦,饱含深情。第二首亦写牛女相会,此不录。
谢逸(1074—1113)的《虞美人》(乌鹊成桥架碧空)、《减字木兰花·七夕》,谢的《蝶恋花·留董之南过七夕》、《蝶恋花》(一水盈盈牛与女)等也都各有所长。谢
的《蝶恋花·留董之南过七夕》云:
一水盈盈牛与女,目送经年、脉脉无由语。后夜鹊桥知暗度,持杯乞与开愁绪。君似庾郎愁几许,万斛愁生、更作征人去。留定征鞍君且住,人间岂有无愁处。
由天上牛郎、织女的相会后不以久离暂遇而忧伤,而是珍惜相遇之乐,把盏释愁。由此而及于眼下亲人的即将离去,劝其开怀,无作“万斛愁生”之状远去。“人间岂有无愁处”一句颇含哲理性。谢逸的《减字木兰花》云:
荷花风细,乞巧楼中凉似水。天幕低垂,新月弯环浅晕眉。横桥乌鹊,不负年年云外约。残漏疏钟,肠断朝霞一缕红。
又富有诗意,又具纯真之思想感情,清空疏朗,洵为绝妙好词。
李清照(1084—1155)有《行香子》一首,词云: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星桥鹊驾,经年才见,相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想象奇特,又明白如话,写尽了现实人生中的真切体会。
两宋之间蔡伸(1088—1056)的《减字木兰花·庚申七夕》云:
金风玉露,喜鹊桥成牛女渡。天宇沈沈,一夕佳期两意深。琼签报曙,忍使飚轮容易去。明日如今,想见君心似我心。
表现牛女间的深情与相互信任,又有极具特征的环境描写,言简而意赅。后两句实际上是作者自己的情感抒发,但看不出其间有语意的转折,表现极为自然。大体同时的曹勋(1098—1174)有《忆吹箫·七夕》,写七夕风俗,也很细致生动。
烦暑衣襟,乍凉院宇,梧桐吹下新秋。望鹊羽,桥成上汉,绿雾初收。喜见西南月吐,帘尽卷、玉宇珠楼。银璜晚,应是绛河,已度牵牛。何妨翠烟深处,佳丽拥缯筵,斗巧嬉游。是向夕、穿针竞立,香霭飞浮。别有回廊影里,应钿合、钗股空留。江天晓,萧萧雨入潮头。
上阕从人的所见所感写到与七夕相关的牛女传说,体现了个人的想象。下阕写人间乞巧的活动和有关节俗,很有生活气息。胡铨(1102—1180)的《菩萨蛮·辛未七夕戏答张庆府》写由牛女的分离至丈夫离别后青年女子的苦情。当牛女相会之夕,更感夜长似年,也颇有诗情:
银河牛女年年渡,相逢未款还忧去。珠斗欲阑干,盈盈一水间。玉人偷拜月,苦恨匆匆别。此意愿天怜,今宵长似年。
辛弃疾(1140—1207)的《鸦头绿·七夕》上阕先由个人生活感受说起:“叹飘零,离多会少堪惊。又争如、天人有信,不同浮世难凭。”然后写牛女相会。下阕先写七夕乞巧风俗,而以当时自己的心情作结,首尾照应。前后两部分具体描写,也甚有诗意。大体同时的陈三聘的《南歌子·七夕》写牛女“旧怨垂千古,新欢只片时”,对其主题做了深刻挖掘;赵师侠《鹧鸪天·七夕》对七夕时人们在节令气候方面的感受;史祖达的《贺新郎》(鹊翅西风浅)、高观国的《隔浦莲·七夕》俱借牛女故事而抒自己两情阻隔下的情怀等。各有诗情,各有特色。
赵长卿还有一首《菩萨蛮·七夕》,写穿针乞巧的风俗,也很有情趣。高观国《摊破浣溪沙·七夕》云:
袅袅天风吹佩环,鹊桥有女夜乘鸾。也恨别多相见少,似人间。银浦无声云路渺,金风有信玉机闲。生怕河梁分袂处,晓光寒。
写织女在与牛郎相会中的心情,也担心会似人间一样“别多相见少”。因人间有数年不能一见者,而牛女毕竟会一年相见一次。悬想织女将自己的遭遇同人间比,借以写人间更多此类事,且相隔更久。立意奇特,表现新颖。
又吴文英《诉衷情·七夕》上阕的“银河万里秋浪”等句很有想象力。其下阕云:
河汉女,巧云鬟,夜阑干。钗头新约,针眼娇颦,楼上轻寒。
由织女而说及人间乞巧,颇有意趣。
宋末陈德武的《玉蝴蝶·七夕》上阕描摹牛女相会情节,表现了他们的坚贞爱情,由此而给人间儿女以启示,也是一首佳作:
金井梧桐飞报,秋期近也,乌鹊成桥。为问双星何事,长待今宵。别今年、新欢暂展,更五鼓、旧恨重摇。黯魂销。两情脉脉,一水迢迢。寂寥。寄言儿女,纵能多巧笑,奚暇相调。暗想离愁,人间天上古来饶。但心坚、天长地久,何意在、雨暮云朝。宝香烧。无缘驾海,有分吹箫。
作者认为离愁是“人间天上古来饶”,这实际上是对几千年男权社会和旧礼教统治下婚姻悲剧和家庭悲剧的一个简要总结。“但心坚,天长地久”,更是给同牛郎织女一样的纯真爱情的高度评价。
明代黄淮的《南乡子·七夕嘲牛女》以人间乞巧开头,以人间乞巧结尾,而当中从乞巧者的理解、想象的角度写了牛女相会的情节,也很有意味:
一叶井梧飘,玉宇凉生暑渐消。乞巧佳人传报道:今宵,牛女双星会鹊桥。银汉夜迢迢,风露无声湿翠翘。只恐明朝容易过,何劳、瓜果庭中远见招。
从元代以前有关七夕的各类诗词创作不但可以了解到七夕风俗的发展演变、分化情况,看到南北乞巧活动的同与不同,看到从两千多年前的西汉时代到宋元之时七夕节的不断丰富及文人学士对它的不同看法,尤其可以由之窥测到各个时代文人的心灵,由他们所思所想所表达而看到当时社会的状况。虽然很多作品的表现比较含蓄,甚至隐晦,往往是借此以言彼,但这种心灵的关照更为真实。
另外一个方面,我们由有关七夕诗词创作中出现的一系列创作现象如同题共作、拟古、唱和、赠答,以至步韵等可以看出,两千多年中七夕风俗不仅是妇女儿童的节日,也是诗人骚客、文人学士的节日,他们或一起创作、研讨、论艺,或自己感事抒怀,这一天成了激发诗情的一个重要节日,而且从“乞巧”“巧”“拙”的方面联系,表现对当时社会的看法,感叹身世,留下了很多优秀之作。
我以为这当中有很多值得关注、挖掘的内容。这无论从我国古代社会史、文化史,还是文学史的方面,都是很值得关注的一个课题。
【注释】
[1]参见拙文《〈秦风·蒹葭〉新探》,《文史知识》2010年第8期。
[2]参见拙文《连接神话与现实的桥梁——论牛女故事中乌鹊架桥情节的形成及其美学意义》,《北方社会科学》1990年第1期。
[3]参见拙著《屈骚探幽》之《离骚辨证·说“延伫”》,巴蜀书社2004年版,第334页。
[4]参见拙文《〈周南·汉广〉探微》,《古典文学知识》2010年第3期。
[5]见胡适《摩合罗》一文,刊于1936年6月6日天津《益世报》的《读书周刊》。
[6]见傅芸子《宋元时代的“磨喝乐”之一考察》,1938年日本《支那佛教史学》第二卷第四号,后收入作者之《白川集》。
[7]《西京杂记》卷三“十月十五日”文字或有误。因此下所叙时间依次为“七月七日”“八月四日”“九月九日”“正月上辰”“三月上巳”,是以七月为始向年底推,然后又从第二年向后推。则“七月七日”之前就为小于此日之日子。或者是“七月初一”之误,“七”与“十”形体相近,“十”与“五”字之中上部为“初”之误。无其他证据,仅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