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所谓经学,主要指经典文献及解释经典的传疏之学,不但记载讲述天人关系、伦理纲常和典章制度,而且构成了古代社会的不断修订、完善的百科全书。既具备元典的丰富思想,也呈现出随时代不断丰富、完善、演进的开放性;既是历史文化精神、华夏民族智慧的最好传承,也颇能够吸纳新的时代精神,守正而出新[12]。
经学具有如此巨大的思想、文化价值,因而体道成圣、行志济世乃其必然之选择。刘勰撰著《文心雕龙》始终以这一思想文化的价值为指导,因而其文学本原即在此。汤用彤说:
万物万形皆有本源(本体),而本源不可言,文乃此本源之表现,而文且各有所偏。文人如何用语言表现其本源?陆机《文赋》谓当“伫中区以玄览”。盖文非易事,须把握生命、自然、造化而与之接,“笼天地(形外)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文当能“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盖文并为虚无、寂寞(宇宙本体)之表现,而人善为文(善用此媒介),则方可成就笼天地之至文。至文不以限于“有”(万有),不可囿于“音”,即“有”而超出“有”,于“音”而超出“音”,方可得“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文之最上乘,乃“虚无之有”“寂寞之声”,非能此则无以为至文。[7]164-165
魏晋南北朝文学理论之重要问题实以“得意忘言”为基础。言、象为意之代表,而非意之本身,故不能以言、象为意;然言、象虽非意之本身,而尽意莫若言、象,故言、象不可废;而“得意”(宇宙之本体,造化之自然)须忘言忘象,以求“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故忘象而得意也。[7]169
可以说,刘勰体道行志,乃“得意忘言”之“意”,而所谓“言”乃如何实现“意”之方法、途径。刘勰建构了“论文叙笔”的文体论、“剖情析采”的文术论、披文入情的鉴赏批评论,作为实现其文学本原的体系。易言之,刘勰将文学视为实践其人生理想的重要途径,重视文学体道行志的本原,因而于《文心雕龙》一书始终贯穿这一思想。
《文心雕龙》“论文叙笔”各篇,以“宗经”为主导思想来阐述问题,实乃贯彻体道行志、探求文源的思想。每论一种体裁,刘勰总是从唐虞夏商周的圣贤之文说起,或援引圣经贤传之语,作为开头,然后再论及其文体流变。这种“原始以表末”,旨在彰显文学本原之形上理念,并非仅仅为文而文也。诗赋为纯文学的代表,《文心雕龙·明诗》彰显“诗言志,歌永言”,“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1]27,为阐释诗歌的理论基础,“舒文载实”乃诗之本质,即“辞达”与“顺美匡恶”,也是诗骚传统,所谓“神理共契,政序相参”[1]30——神明之理与政教秩序,正是体道行志、探求文学本原之所在。《诠赋》则贯彻“宗经”的原则,以为赋乃《诗》之六义之一,又能“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乃诗之流变,秉承诗骚精神,“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1]35,与探求文学本原之《宗经》《辨骚》相关联。大赋“体国经野,义尚光大”,铺排国家兴盛,小赋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彰显抒情言志之意脉,皆重视其“风轨”“劝戒”的作用[1](36),回归经书规定的方向,而矫正“楚艳汉侈”之流弊,走上健康发展之路。
不但如此,刘勰所论的杂文学之文体,也始终贯彻了体道行志、探求文学本原的思想。如《颂赞》篇,认同《毛诗序》之“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13]63,有曰“风雅序人,故事兼变正;颂主告神,故义必纯美”[1]38,“褒德显容”乃其本义,就是说颂带有比较浓厚的宗教色彩,神圣、庄重;而赞乃颂之变体,“事生奖叹”,而“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1]39。《祝盟》篇纪昀以为:“此篇独崇实而不论文,是其识高于文士处。非不论文,论文之本也。”[1]41诚为确论。祝乃向神灵祈祷,其要在虔诚;盟为签约誓辞,祈求神灵作证,其要在诚信。故而刘勰说:“天地定位,祀遍群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风,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报兴焉。牺盛惟馨,本于明德,祝史陈信,资乎文辞。”[1]41“盟者,明也……陈辞乎方明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1]42因此,祝盟的写作,其要则在于“修辞立诚,在于无愧”[1]42,“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1]43。铭箴两种文体,有警戒之义。《礼记·祭统》论铭曰:“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铭之义,称美而不称恶,此孝子孝孙之心也,唯贤者能之。”[14]1590萧统《昭明文选·序》有曰:“箴兴于补阙。”注曰:“箴所以攻疾防患,亦犹针石之针以疗疾也。”[5]古人敬畏天命,戒慎修德,颇重铭箴。铭有令德、计功、称伐之效用。箴乃针砭过失,以示警诫,“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弘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简而深”。铭箴之要义,乃在于严格其进德修业的品德要求,时时而有戒慎戒惧之心,“惟秉文君子,宜酌其远大焉”[1]46,不忽略这一根本性的要求,才能写好铭箴之文。刘勰以为,要从文体的本来意图、实际需要及内容为根本,才能把握文体之纲要,事实上始终贯彻其体道行志、探求文原的思想。
有韵之文如此,而无韵之笔,刘勰依然强调把握文体的根本性内涵,且时时与原道、征圣、宗经的根本思想相联系,体道行志,发挥文学所应有的实际效用。《论说》篇指出,论乃是立足于经典和圣人之教诲:“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论者,伦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1]66也就是说,论是需要有一个根本性的指导思想的,而这个根本性的指导思想就是经,所谓“述圣通经,论家之正体也”[1]67。而老庄思想兴起,造成与经典争衡的现象,所谓“聃周道路,与尼父争途矣”。不过,刘勰也说“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指出诸子思想与五经“圣贤并世,而经子异流”(《诸子》)[1]65,有其相通处,并不否定诸子思想,因而肯定相应的论体文章,并指陈其缺失。论在于“辨正然否,穷于有数,究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1]68,因而贵在道理精通,文辞恰切,做到思想与文辞密切结合,组织严密而没有疵病,道理正当而不能扭曲,关乎天道人事又能打动人心,即所谓“词深人天,致远方寸。阴阳莫忒,鬼神靡遁”[1]70。诏策,乃君主对臣子的下行公文,与天道人事之关系更为密切,“本经典以立名目”,其意义乃决定人性之根本,使国家行政得以贯彻,发挥巨大的作用,“命之为义,制性之本也……岂直取美当时,亦敬慎来叶矣”(《诏策》)[1]71。封禅乃是以其成功而告于神明,封禅为大典礼,封禅文为大著作,因而封禅实乃与天道人事密切相关,“夫正位北辰,向明南面,所以运天枢,毓黎献者,何尝不经道纬德,以勒皇迹者哉”[1]76,贯彻天道之理,实现治理国家之功效,而且“戒慎以崇其德,至德以凝其化”。封禅文乃一代典章制度,“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前代的经典、天道圣训乃其思想与文辞的渊薮,“封勒帝绩,对越天休”[1]77,记载帝王的功绩,报答并颂扬上天美好的天命。显然,封禅非常重视贯彻天道,力行人事,是体道行志思想的体现。
封禅为旷世大典,世不常有,而章表书奏等上行公文,乃日常政治生活所必需,为人们所熟稔,所习用。如何以章表书奏的文体形式,实现体道成圣、行志济世的思想,是刘勰关注的重点,所谓“设官分职,高卑联事。天子垂珠以听,诸侯鸣玉以朝。敷奏以言,明试以功”,“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请,议以执异”,实乃“经国之枢机”。因此,“原夫章表之为用也,所以对扬王庭,昭明心曲。既其身文,且亦国华……循名课实,以文为本者也”(《章表》)[1]79,追求文采的目的在于更好地发挥章表之实际效用。由于臣下议政的需要,又有奏启等文体之勃兴,“陈政事,献典仪,上急变,劾愆谬,总谓之奏。奏者,进也。言敷于下,情进于上也”(《奏启》)[1]82,就是说章表奏启事关朝政、典章制度以及具体的某一事务,充溢着公忠体国之情感和详明政事之智慧。章表奏启,态度要“明允笃诚”,说理要“辨析疏通”,实现其成就事务和明辨道理之目的,所谓“强志足以成务,博见足以穷理,酌古御今,治繁总要,此其体也”[1]83。而达到这一目的之关键,在于总括儒法两家之长,“必使理有典刑,辞有风轨,总法家之式,秉儒家之文,不畏强御,气流墨中,无纵诡随,声动简外,乃称绝席之雄,直方之举耳”[1]84。这样的原则,显然就是将体道成圣、行志济世的思想贯穿于章表奏启之中,通过文章而发挥其应有的实践天道、处理人事实际事务的作用。因此,刘勰说“表奏确切,号为谠言。谠者,正偏也。王道有偏,乖乎荡荡,矫正其偏,故曰谠言也”[1]84,实现了“献政陈宜,事必胜任”(《奏启》)之目的[1]85。
刘勰不但在论文叙笔的文体论,贯彻其体道行志、经世济民的思想,而且在侧重写作能力、技巧阐释的剖情析采之文术论中,也一以贯之。如,风骨乃指作品的内容情志与感染力。风与情有关,骨与辞相涉,“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刘勰强调守气,“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1]100。气,蕴蓄于胸中,发之于外而刚健有力,显然与孟子“养气”说一脉相承。而养气说就包括了体道行志、经世济民的内涵,因而刘勰以为,如欲获致风骨,则须把握经典子史的要义,“镕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风骨》)[1]101。情采,乃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刘勰以为“圣贤书辞,总称文章”,内容与形式兼备,肯定“文质附乎性情”,而批评“华实过乎淫侈”,指出“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1]109。刘勰特别强调,文学在于“综述性灵,敷写器象”[1]108,有形文、声文、情文之美,指出“《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1]109,“况乎文章,述志为本”[1]110,显然,将体道行志的文之本原,视为情的主要内涵了。通变问题,即继承与创新。所谓通,比较偏重思想内容方面的继承,即所谓“序志述时”;而变则指形式技巧上的发展,即“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篇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通变》)[1]103。“序志述时”,显然是对文学本原的强调。论比兴,刘勰把政教、善恶与之联系,“比则蓄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因而称扬屈原虽遭谗罹忧仍怀忠烈之情志,“依《诗》制《骚》,讽兼比兴”,其感人也深;汉赋夸毗,铺张扬丽,“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1]121,多为文而造情,肯定那些“图状山川,影写云物”的作品,能够“织综比义,以敷其华”,而有那种“惊听回视,资此效绩”的艺术魅力(《比兴》)[1]122。可见,刘勰更看重文学的美刺讽喻的社会功用,而这由其体道行志、经世济民的文学本原思想所决定。
刘勰以发展的眼光考察文学,认识到“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1]145,然而《诗》《骚》精神仍要一以贯之,所谓“笼罩《雅》《颂》”[1]145,“祖述楚辞”(《时序》)[1]146,“并述《诗》《颂》,义固为经,文亦足师”(《才略》)[1]152。而这正是“文之枢纽”所彰显的体道行志思想。
综而论之,刘勰志在经世,以撰述子书的严谨态度而著《文心雕龙》,以期比经而行。因此,体道成圣、行志济世的理想,遂使刘勰力探文学本原,并将其贯彻于全书始终。“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事类》)[1]127“六经以典奥为不刊,非以言笔为优劣也。”(《总术》)[1]142职是之故,刘勰力探文学本原,阐述“文之枢纽”的深刻内涵,贯注其体道行志、经世济民的抱负,于“论文叙笔”的文体论和“剖情析采”的文术论之纵横交融中,纲举而目张,挈领而衣顺,将形下的表现方式与形上的高远追求圆融结合,共同体会,也共同体现,形成了体道层次的艺术精神境界,建构了体大虑周的文学理论体系。刘勰在文学场域,实践其体道成圣、行志济世的理想,并赋予文学这样的高贵品性,期望能够发挥有益于社会民生的积极作用。事实上,这正是伟大文学不可或缺的精神品性和基本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