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人无己”缺失之因和“无用之用”的写作目的
事实上,在整个《逍遥游》全文之中,“小大之辩”的行文线索贯穿始终。就连作者提出的主题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也是按照逍遥游境界从高到低的排列。对于逍遥游的三重境界,其中较低的两重境界,在庄子提出主题之前和之后,都是列举了相应的人物或者寓言故事来印证的。在提出主题句之前,与“圣人无名”对应的人物是宋荣子,与“神人无功”对应的是列子。但与“至人无己”对应的人物却没有再列举,而用一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卮言来代替。同样在后面的三段对话体寓言中也没有对应的故事和人物。“至人无己”为什么没有对应的人物和故事,这还得从老庄哲学的精神实质中去寻找根源。
老庄哲学的思维方式是反向思维,是做减法。面对春秋战国之际的社会变乱,道家寻求社会由乱返治的根本方法,探寻变化纷繁的社会现象背后永恒不变的规律,都是反向而行。反向思维的结果是得出“无为”“无不为”,“守柔”“不争”;在政治上退回到小国寡民的状态等思想。其核心思想是“无为”,其他皆是无为思想的推衍。[7]175这就是道家之道。道家看到“道”的本质皆在“反”。其实面对社会的变乱,各家都在思考如何重建社会秩序的问题。儒家希望积极努力,通过推行仁义之道建立一个稳定有序的社会。道家主张绝圣弃智,退回到小国寡民的时代,这样民心归淳,社会就会自治。除了思考社会秩序的重建问题,人还需要具体思考人与社会的关系问题、人与自我的关系问题。人面对社会的变乱当如何自处,儒家和道家在这个问题上也持不同的观点。儒家不逃避,以积极的心态面对变乱,积极投身社会,在社会中既积极地调适自身,又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社会。道家则相反,其对于变乱的社会,采取逃避的态度,希望通过逃避来全身养性。随着社会变乱的加剧,道家越来越退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通过改变和调适自己的心态应对外界的纷乱,通过绝对的精神自由以达到理想中的自由状态。道家之道的精魂是“反”,道家调适自己的内心皆是反向求之,其要义关键在于“破执”。破执就是否定“德性我”,反对传统的功名道德之价值。否定“认知我”,否定任何特殊规范,亦否定经验知识,反对智力机巧。否定“形躯我”,否定身躯欲求之满足。最终肯定生命“情义我”之价值。[7]184-187以期能够达到不受任何外物限制的身心自由。
庄子的时代,社会变乱更加剧烈,人在社会中甚至连生命也无法自保,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追求高度自由的境界,必须对人与自我的关系问题做深入思考。人面对自身,最大的问题莫过于生死;自身面对外界的侵害和逼迫,最大的困惑和难题是如何调适自己的立场与是非问题。追求生命情义之价值和身心自由的道家面对生死和是非问题时,还能不能实现超然物外的自由呢?说白了:人都要死了,还有自由吗?当外界势力逼迫自己丢弃自己所持守的是非原则时,人还有自由吗?对于这一难题,庄子在坚持生命“情义我”的同时,在老子否定“形躯我”的基础上进一步通过“破生死”和“通人我”的方式打破常识中人们对“形躯我”的执念,认为形躯之成毁为万物流变之一例,自觉之自我一经超拔,则不再系于形躯之中,此即破生死。同时认为“形躯我”与万物为同级的存在,与“他人”一起皆属万物之范围,都是现象,而非真我,真我即自觉之“情义我”,自当超拔于形躯之中。同时,庄子在老子否定“认知我”的基础上进一步通过“泯是非”的方式破除“认知我”之执障。这样庄子的思想更加内敛,其学说变成了一种主观精神世界的所谓绝对自由。哪怕身躯毁了,生命不存在了,人的精神与天地长存。这种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实质是一种神秘主义的精神乌托邦。
人生来就面对着种种的不自由,概括起来不外有三个方面:一是人为物役,二是人为事役,三是人为形役。世间复杂纷繁的事物须要去认知,去判断,这些事物令人耳晕目眩,精神疲累,而且还让人心生机巧。所以要破认知,泯是非。人限于各种俗务和纠葛不得自由,所以要“无为”,破所谓的功德观念。这些都好解决,最后落到了人自身,人成了人追求自由道路上的最大障碍。人的形躯是人最大的不自由。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十三章》)因为人要生老病死,承受形躯所带来的困苦。于是庄子直接破生死,人的精神自当超拔于形躯之中,让自由的精神与万物为一,与天地并生。这样就再也没有什么事物是自由的障碍了。
至此我们发现,作为逍遥游最高境界的“至人”是“无己”的。至人无己的境界是很难达到的。因为要做到“无己”,最终要勘破生死,泯是非。这就像儒家的“仁”,必要的时候也要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些都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还要将这一切常人认为极苦之事看成最大的自由和逍遥,并用观赏之态度和极乐之心情去体悟,达不到一定的境界是很难体验到的。所以至人无己是逍遥游的最高境界,也是很难达到的,是不好比拟、难以举证的。所以篇中没有举出至人例子,也没有至人无己的寓言故事来佐证。它是庄子所描述的最高的逍遥游境界。
对于普通人来说,如何去做才能走上追求逍遥游境界的道路呢?还得有一些基本的方法。于是文章的最后一段就落在了方法层。通过惠施与庄子关于“无用之用”的讨论,庄子告诉人们达到逍遥游境界的方法,达到由圣人到神人,再到至人的精神自由由小到大逐步提升的思维路径——破除常规思维的限制,或者说破除常识的误区,即老庄哲学“变—常—反—道”[2]的思辨模式。通过用小与用大,大用与小用的辩证转换破除精神桎梏和思辨的挂碍,达到精神的完全自由。也就是给人们达到逍遥游的境界提供了一种思维路径和思辨模式。就像孔子给学生教“仁”,也是从一些基本的方法层和解决问题的关键处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