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儒家文化贞节观的扬弃
《陌上桑》中罗敷的形象不仅是“桑间濮上”桑女的原型,她的另一原型则是西汉广为流传的“秋胡洁妇”:
鲁秋胡洁妇者,鲁秋胡子妻也。秋胡子既纳之五日,去而宦于陈,五年乃归。未至家,见路傍妇人采桑,秋胡子悦之,下车谓曰:“……力田不如逢丰年,力桑不如见公卿。吾有金,愿以与夫人。”妇人曰:“嘻!夫采桑力作,……奉二亲,养夫子,已矣,吾不愿金。但愿卿无有外意,妾亦无淫佚之志,收子之赍与笥金!”秋胡子遂去,至家,……使人唤其妇,妇至,乃向采桑者也。秋胡子惭。妇曰:“……今也乃悦路傍妇人,下子之粮,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好色淫佚,是污行也,污行不义。夫事亲不孝,则事君不忠;处家不义,则治官不理。孝义并亡,必不遂也。妾不忍见,子改娶矣,妾亦不嫁。”遂去而东走,投河而死。(《列女传》第5卷)
西汉武帝时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大盛,汉代文人儒者极为不满《诗经》桑林中充满诱惑、自由奔放、私自结合的男女爱情,斥为“淫风淫声”,在文人的刻意篡改、嫁接下,诸如“秋胡洁妇”之类道德意味浓厚的故事自然就出现了,目的就是设立男女大防,鼓吹、宣扬三从四德,要求女子维护贞操,严守儒家礼教,从此中国女性被套上了“贞女”“贤妇”一类的道德光环,实质上束缚了女性自由灵动的思想意识,在礼教的高压下,女子不再忠于爱情而沦为男子的附属品、礼教的牺牲品。
基于以上文化背景,很多学者认为《陌上桑》的主题其实是桑林主题的重构,由爱情主题演变为蕴含着儒家贞节观的道德主题。
而从上文对罗敷形象的分析来看,显然儒家的贞节道德观不仅没有办法完全涵盖罗敷的精神品质,就是其盛装打扮,抛头露面,坦然接受男子的观赏这一点也很难将罗敷奉为贤女节妇,何况在把“温良恭俭让”的儒家教条奉为圭臬的时代,罗敷不惧太守,大胆自夸,自信自傲的个性又怎会出现在一个温婉谦卑的德妇身上呢?
儒家专门为女子设立所谓三从四德、七出之条,成千上万的女性受其压迫,找不到出路,礼教高压的结果便是女性郁积的情感在不可遏制中爆发,显示出森严的礼教无法扑灭人的性爱本能,反而激发出女性的叛逆精神和反抗意识,反映在文学中则表现为两种形式,一种以《白头吟》《孔雀东南飞》为代表,女性以悲剧收场,带有浓烈的悲剧色彩;另一种则以《陌上桑》为代表,女性在喜剧中赢得胜利。
汉代儒家思想的确对这些作品产生了影响,但更多的恐怕是反作用,女性在反抗高压礼教的过程中,不再单纯而感性,她们的女性意识迅速觉醒,思想开始成熟,对爱情进行深刻反思:“闻君有他意,拉杂摧烧之”,“闻君有两意,古来相决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清醒地认识到爱情中男女是平等的,又是独立自主的,一旦遭遇爱情的背叛绝不留恋,要求始终保持爱情的坚贞如一,这不仅是对自己的要求,更是对男子的要求。这显然不符合儒家贞节观的要求,而是女性意识觉醒,思想趋于理性后对爱情观的自觉改进以及对儒家贞节观的主动扬弃。
《陌上桑》最重要的价值莫过于塑造了罗敷这一完美女性。在道德家眼中,她是“贤女节妇”,在爱情至上主义者眼中,她是浪漫传奇的情人,但二者都无法全部展现罗敷形象的底蕴和价值,归根结底在于,忽略了女性意识在历史发展中的不断觉醒进步。汉代社会儒学独尊,儒家道统给女性套上了一系列的精神枷锁,女性无论在社会、经济、家庭中都只能且必须依附男性而生存,其深重的社会、精神压迫必然导致女性思想、心理的反抗与成熟,女性意识的觉醒与发展,罗敷自信张扬的美貌,大方勇敢的性格,智慧清醒的思想,正是汉代女性意识觉醒在文学中的理想化反映,罗敷人格魅力、女性特征得到了完美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