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董仲舒的儒家本色

三、司马迁、董仲舒的儒家本色

董仲舒、司马迁的思想虽然驳杂,但其根本依然在儒家。

刘歆称董仲舒为“群儒首”[1]2526。班固称其为“儒者宗”。[1]1317王充说“孔子之文在仲舒”。[7]614朱熹说:“汉儒,惟董仲舒纯粹,其学甚正,非诸人比。”[8]3257从董仲舒的《士不遇赋》可以清晰地看出他的儒家本色。

《士不遇赋》中董仲舒屡引儒家经典或说理或抒情,其中引用《易》多至6次,《诗》《书》《论语》《荀子》各1次,《礼记》3次。[3]这是他饱读儒家经典的自然表现。而从该篇赋作的内容看,董仲舒面对的问题,以及由此产生的痛苦,不是某一个个体的问题和痛苦,而是积极入世、渴望建功立业的儒士们共同面对的问题和痛苦。譬如因时不我待和功业未就的矛盾而产生的人生焦虑,在坚守高洁节操和屈从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社会现实之间的彷徨、犹豫。从赋中可以看出,作者想端正自身,坚持信仰,等待清明政治的到来,但是又忧心年华空流,至死无所建树。他想屈服于社会现实,又觉着与儒士的节操相违。作者为此忧虑、挣扎,但最终仍然以道德自我完善作为人生追求的唯一目标——“虽矫情而获百利兮,复不如正心而归一善”[9]210,体现出真正的儒家学者对道德情操始终如一的坚守。

司马迁的儒家本色,从他对与儒家对立的法家人物的评价即见。他说韩非“极惨礉少恩”[3]2156,批评李斯身居高位却“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嫡立庶”[3]2563,最终落得一个悲剧的结局。对使秦国走向强大的商鞅更是无一佳评,认为他天性刻薄,“挟持浮说”,通过嬖臣接近秦孝公,“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接受赵良的劝告,“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3]2237对商鞅被施刑似乎不无快意。对汉代的法家人物晁错也极尽贬斥,把他因改革而遭遇悲剧视为理所应当。在批判法家的同时,司马迁忠实地追随着儒家。他以儒家圣贤周公为标准评判历史人物;他对孔子崇敬备至,“高山仰止”;他视儒家“六艺”之一的《春秋》为史书之典范;他投师于西汉大儒董仲舒门下,又从孔安国习儒家经典《尚书》;他在文学作品中屡引儒家经典[4];他“考信必于《六艺》,造次必衷仲尼,是以孔子侪之《世家》,老子置之《列传》”[10]1487……种种细节都说明司马迁与儒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种种细节都在证明“《史记》的指导思想是为了体现、宣扬儒家思想”。[11]89《悲士不遇赋》虽然结尾流露出回归道家之意,但整篇赋表现出的浓郁的儒家色彩不可否定。司马迁一方面认为生不逢时,另一方面在儒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积极进取思想的感召下,又为不能为社会做贡献而羞愧。他以儒家道德标准约束自己,克己复礼,但又担心美名不能流传。他之所以认为“没世无闻,古人唯耻;朝闻夕死,孰云其否!”[9]247是因为儒家有“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6]166之说。这正是司马迁的焦虑所在。由此看出在内心深处他并没有达到道家“委之自然,归之于一”[9]247的超脱。

从两篇“士不遇”赋看,董仲舒、司马迁的“不遇”之叹主要有两方面内容。一是叹生不逢时,无法施展才华。其次叹功业未就,美名不传。司马迁《士不遇赋》开篇即感慨“悲夫士生之不辰”。所以虽然他克己复礼,才情甚高,但却有形而不彰,有能而不陈。董仲舒在彷徨犹豫中作愤激之语:

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而丁三季之末俗。以辩诈而期通兮,贞士耿介而自束,虽日三省于吾身,繇怀进退之惟谷。彼寔繁之有徒兮,指其白以为黑。目信嫮而言眇兮,口信辩而言讷。鬼神不能正人事之变戾兮,圣贤亦不能开愚夫之违惑。[9]209

汉武帝开创的盛世在董仲舒笔下成为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末世,巧舌如簧的奸诈之徒官运亨通,横行于世,而耿直坚贞之士却郁郁寡欢有志难申。奸诈之徒党羽众多,混淆视听。把视力极好者说成是瞎子,把口才极佳者说成言语迟钝。如此善恶美丑不分的世界,在作者看来即使神灵也无法纠正它的变异与乖戾,就像圣哲先贤也开启不了愚昧之徒的邪恶与困惑。这正是董仲舒对他所生活的武帝时代的认识。这与史书所记他对武帝朝的评价完全一致。他曾屡次借抨击以法家思想为治国宗旨的秦王朝的种种暴行,以映射大汉帝国:

(秦)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卖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又颛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荒淫越制,逾侈以相高;邑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又加月为更卒,已,复为正一岁,屯戍一岁,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或耕豪民之田,见税什五。故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转为盗贼,赭衣半道,断狱岁以千万数。汉兴,循而未改。[1]1137

“汉兴,循而未改”揭示董仲舒的真正意图是借秦批汉,指责汉武帝沿袭秦以来以法家思想为治国指导思想导致的“暴政”。徐复观先生说:“(法家思想)通过秦长期的吸收、实现,最后成为专制的骨干,而被汉继承了下来,以加强专制政治的残酷性。”[12]167这种源于法家的专制的残酷性在汉朝初建时尚不明显,程度亦不甚深。加之汉初诸侯王势力的存在,士人虽然无法拥有战国时期“朝秦暮楚”“楚才晋用”那么大的自由度,但依然保留一定的选择余地。不得皇帝重用,诸侯王可以“收留”。司马相如本侍景帝,因景帝不好辞赋,于是借故离开,客游梁孝王。所以这一时期虽然产生了贾谊表现“士不遇”主题的《吊屈原赋》《鸟赋》,但纵观贾生一生,十八岁被吴公赏识,二十岁即参与国事,受文帝重用,超迁至太中大夫,虽然后来因老臣谗言而被贬长沙做太傅,但三年后再回朝廷依然得宠于文帝。所以班固说贾谊虽然没有位至公卿,但“未为不遇”是有道理的。贾谊的“不遇”之叹,更多是自身原因,与董仲舒、司马迁截然不同。汉家气象至武帝而变,其标志就是打着尊儒的旗号用法,专制程度空前加剧。武帝表层对儒家的尊崇、对儒士的尊重使士人们误以为战国“得士则兴,不得士则亡”时代重现,于是他们怀抱着一腔热情和无限的忠诚积极向朝廷靠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剖肝沥胆,以求亲媚于主上,哪里会想到主上却不过视他们为“有用之器”,“有才而不肯尽用,与无才同,不杀何施?”[13]638至于是否尽用,用得对还是错,不过由皇帝一句话决定。与武帝在思想上本就存在分歧的董仲舒和司马迁,怎么可能像公孙弘那样事事如武帝之意?因此,司马迁遭遇李陵之祸、董仲舒言灾异几乎丢掉性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灾难。梦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使董仲舒、司马迁精神遭受重创。痛定思痛,两篇直接以“士不遇”命名的赋作由此产生。至此,我们就明白为什么在儒家“大兴”的武帝时期,作为汉代儒士代表的董仲舒和司马迁何以发出深沉的“不遇”之叹。其根源是儒法的对峙和不相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