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宇宙生命规律的尊重
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叙论四》中,称春秋战国之交为“古今一大变革之会”,这确实是有道理的。春秋战国时期最大的特点是“变”,不仅是经济的变动、政治的变动,也是文化上的巨大变动。诸子思想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在这样一个浑茫的大变动时代,他们没有仅仅停留在对政治思想的角逐中,没有因固有的某一阶层的利益而忽视其他社会阶层。或者更确切地说,诸子打破了阶级的、身份的、自我的一切限制,怀着对宇宙大生命的爱护在宣传自己的理想,这是它随着历史的变迁,而光芒不减的主要原因。
首先是对自然生命规律的尊重。
随着人类对生命起源的好奇和认识,上古时期流传的天命观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更多地转换为天人合一。当然,在诸子中,这种观念的认识深浅程度并不一致。在先秦诸子中,孔子极少谈及天与天道,当然他认同天命,相信“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孔子所谓的“天”仍然是具有人格神意义的上帝。值得注意的是,孔子的重心很明显不在探讨“天”的奥秘,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仍然愿意尊重这种自然的“天”的规律。他认为“先天而天弗违”[7]就是最好的明证。这自然是孔子的一种人生境界,《中国文化概论》中说:“境界是中国哲学家追求的理想人格的极致的一种精神状态、精神天地,是一种精神生活的方式,是一种精神世界的天地、世界或宇宙。”[8]由此而论,这种人生境界也是他之精神宇宙的统摄方式,重在一个“顺”字。
作为哲学家,老子对“天”的思考显然兴趣浓厚。他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陈鼓应先生对此解释是:天地无所偏爱,任凭万物自然生长。由此可见,老子重自然,认为生命应该遵循自然规律。至于“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很明显已经在论述天人之关系,而最后的归结点仍然是要“自然”,即回归到对自然生命本身的尊重上。其他如“见素抱朴,少私寡欲”(《道德经》19章)仍然是希望在人际关系中不要过分地强调人的主观性,而应该合乎自然天理,尊重自然生命规律。
荀子是先秦思想界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点。如果说孔子对“天”的理解还比较落后,而老子对“天”的解释又过于玄虚,荀子对“天”的认识则比较科学和合理。他把“天”和“人”分而论之,“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9]这里已经从单纯的对天的盲目的信任和赞颂而去思考着如何利用“天”的规律来为人服务了。这不能不说是人类走近自然的一大步。《荀子·天论》云: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
这里荀子吸收了道家天道自然无为的思想,坚持天道运行有着一定的客观必然性和规律性。荀子的思想算是古代朴素唯物主义的观点,也代表着古代的生态伦理观念,他用自己的智慧告诫世人,任何时候都要遵从自然规律,切忌盲目地服从人的主观情感和情思。
其次是对宇宙生命规律的探讨。
在这方面走得最深的是庄子。庄子思想中对人最有启发意义的是他的相对主义,而相对主义的观点正是通过观察宇宙万物来体现的。换而言之,庄子相对主义的哲学正是对宇宙生命规律的总结。相比较老子的任其自然,庄子讲究任其自由。他“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陆机《文赋》);“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刘勰《文心雕龙)》,始终艺术化地建构着精神境界,以朴素的思维方式提前思考人类生命的宇宙。冯友兰是现代新儒家中对境界有深切体悟和深入研究的哲学家。他把人生境界分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对于宇宙人生觉解程度不同,达到的境界也不相同。他认为,人对于宇宙人生的觉解的程度,可有不同。因此,宇宙人生对于人的意义,亦有不同。人对于宇宙人生在某种程度上所有的觉解,宇宙人生对于人所有的不同的意义,即构成人所有的某种境界。[10]这恰好是对庄子精神世界或者庄子宇宙人生的极妙解释。
庄子认为终极真理的追求一定要有经验性的体认,所以,他一方面“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应帝王)》,“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逍遥游》);另一方面,他又进一步把自己从自然世界化入无穷大的宇宙世界中,“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秋水)》从表面上来看,随着个人所处世界的逐渐无限扩大,个体生命似乎越加渺小。实际上,庄子之所以这样做,有他深刻的哲学思考。只有把个体的小我化到宇宙大世界中,才能更深刻地感知到个体、个人也是宇宙中的一分子,才能直观地发现个体生命、自然生命乃至宇宙大生命内在的运行规律都是一致的。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如屈原《天问》一样的对天体世界的全盘大思考,《庄子·天运》云: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而推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
从现代科学的视角来看,庄子的这种思考更带有循环论的意味。而在两千年前,人类还没有任何的科学仪器可供实验观察和运用的时候,庄子对宇宙世界的探讨就显得非常深刻。它不仅仅是对宇宙间事物联系转化规律的探讨,更在一定程度上隐喻着因时而变的人生大道理。正如认识发生论创始人皮亚杰(Jean Piaget,1896—1980)所说:“主体把自己的身体看作处于一种时空关系和因果关系的宇宙之中的一个,他在什么程度上学会了怎样有效地作用于这个宇宙,他也就在什么程度上成为这个宇宙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