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文末三段对话体寓言的内涵与功用

二、《逍遥游》文末三段对话体寓言的内涵与功用

《逍遥游》第二部分是由三段对话体寓言构成的。第一段是尧与许由的对话: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2]8

这一段对话,通过尧与许由让天下之事,说明圣人不图名利。即对应主题句中逍遥游的第一层次“圣人无名”。尧与许由都是传说中的上古圣人,他们的“让”天下最终引出“名”“实”问题的讨论。虽然他们是圣人,能够勘透名利,精神的自由境界不可谓不高,但比起神人和至人来仍有差距。

第二段对话是肩吾与连叔的对话: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2]9-10

这一段通过肩吾与连叔的对话,引出接舆所讲的藐姑射之神人的故事。此神人“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此神人“将旁礴万物以为一”而不会“弊弊焉以天下为事”。所谓天下之事即“功德”之事。功德是天下有识之士孜孜以求的,但对神人而言就像宋人资章甫于越人,神人根本不以功德为务。尧治理天下,创造了太平盛世,可谓至大功德了,但当他拜会了藐姑射之神人后,“窅然丧其天下焉”。受其“逍遥游”境界的感染,便将“天下功德”之事抛诸脑后了。宋朝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说:“此章亦见广而后知自陋之意。以尧之治天下,古今第一人矣。而于汾水之南见四子于藐姑射之山,犹且恍然自失,况他人乎?丧其天下,忘其天下也。”又说:“大抵谓人各局于所见而不自知其迷者,必有大见识,方能自照破也。”[3]10所以这一段对话对应主题句中逍遥游的第二层次“神人无功”。那么按照这样的排列顺序,是不是最后一段对话体寓言就应该是对应逍遥游的最高层次“至人无己”了呢?我们先来看这一段对话: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2]12

对于这一段对话,学者多认为是关于“有用无用”和“无用之用”的讨论。如晋郭象《庄子注》:“此章言物各有宜。苟得其宜,安往而不逍遥也。”[5]20又说:“夫小大之物,苟失其极,则利害之理均。用得其所,则物皆逍遥也。”[5]21宋朝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此段之意亦谓见小不能用大而已。”[4]11又说:“此意盖喻世间之物有大有小,各自不同,不可以大者皆为无用也。”[4]12王先谦《庄子集解》:“盖惠施用世,庄子逃世。惠以庄言为无用,不知庄之游于无穷所谓大知小知之异也。”[6]6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本篇可分为三节,首节起笔描绘一个广大无穷的世界,次写‘小知不及大知’,点出‘小大之辩’,接着写无功、无名及破除自我中心,而与天地精神往来。第二节借‘让天下’写去名去功,借‘肩吾问连叔’一段写至人无己的精神境界。篇末借惠施与庄子的对话说到用大与‘无用之用’的意义。”[3]1

综观各家之说,基本认为惠施和庄子的对话主题是“用大与用小”和“无用之用”的问题。这一点是肯定的。而陈鼓应先生还认为尧和许由的对话写“去名”“去功”,即对应主题句中的“圣人无名”“神人无功”,而肩吾与连叔的对话则写“至人无己”。窃以为非是。因为尧和许由的特点正好对应圣人,谈论的主题也是“名”与“实”的问题。肩吾和连叔的对话中,主人公是藐姑射之神人,谈论的主题也是是否治天下的功德之事,对应神人无功。而在《逍遥游》全篇中都没有与“至人无己”对应的寓言故事或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