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常氏家学渊源
张佳胤在《江原常氏士女目录·跋语》中说:
江原常氏代有明德,故大姓也……又见道将承源家学,修辞有经,斯龙门世业,良史称材。[3]
据史料记载,常璩之先辈颇多治学艺者,常氏家族长于学术者主要有常勗、常骞、常宽等人。
从治学领域来看,常氏家族先贤皆治儒家经典,且以古文经学为主。魏晋时期,巴蜀地区的学术逆潮流而动,古文经学异军突起,尤以尹默与李撰为代表人物。其时,“益部多贵今文而不崇章句,默知其不博,乃远游荆楚,从司马德操、宋仲子等受古学。皆通诸经史,又专精于《左氏春秋》”[4]1026。李撰之父李仁曾与尹默俱游学荆州,“撰具传其业,又从默讲论义理,五经、诸子,无不该览”[4]1026。自此,巴蜀地区治经学者,多治古文经学,涉猎广博,通古今之学。江原常氏亦循此路,常勗治《毛诗》《尚书》,涉洽群籍,多所通览;常骞治《毛诗》《三礼》;常宽治《毛诗》《三礼》《春秋》《尚书》,尤耽《大易》。此外,常廓以明经著称,常长生亦有学养。家族浓郁的儒学风气深刻影响了常璩,《华阳国志》行文中透露出强烈的儒学精神。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常璩受家学影响颇深。
自东汉末年,江原常氏浸盛,魏晋之际,人才辈出。至璩族祖常宽时依旧杰出,适逢战乱,常宽率族人随杜弢东走荆湘,江原常氏家族渐趋衰微。至常璩幼时常氏家族已近乎没落,附青城范长生自存。虽然常氏家族在常璩父辈时已趋于衰微,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常氏家学对常璩还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常璩虽然出生在世代官宦的常氏家族,却生不逢时。常璩出生之时,正逢西晋王室内乱,朝纲不稳,政事废弛。蜀地偏居西南,割据、叛乱未曾休止,先是齐万年起义,继而流民入蜀,随后刺史赵趁西晋统治者发生内乱之机,图谋称帝于蜀,继之,李氏成汉割据政权建立。可以说,常璩的幼年和青年时代是在战乱流徙中度过的,内乱和割据则是这一时期的大背景。现实的社会政治状况无疑对常璩有着深刻的影响,不过也不能忽视常氏家学渊源潜移默化的陶染。《华阳国志》一书中展现出作者强烈的“大一统”思想,这与常氏家族先辈的影响密切相关。常勗、常骞、常宽等人皆笃志于儒家经典,博览经史,且家族多出官员,儒家思想深深根植于这个官宦世家。故而常氏家族“大一统”的思想观念根深蒂固,历世绵延,深深影响了常璩。
自蜀汉政权至李氏成汉,在长达百余年的时间里,蜀地几乎一直处在分裂割据状态,兵连祸结,生灵涂炭。常璩在《序志》中对当时的社会图景有细致的描绘:
曩遭阨运,函夏滔湮,李氏据蜀;兵战连结,三州倾坠,生民歼尽,府庭化为狐狸之窟,城郭蔚为熊罴之宿,宅游雉鹿,田栖虎豹,平原鲜麦黍之苗,千里蔑鸡狗之响,丘城芜邑,莫有名者。[1]723
两晋之际,中原为胡虏所陷,蜀地为成汉李氏所据。连年的战乱使得原本富庶的天府之国变得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目之所及,尽是芜邑荒冢。常璩目睹百姓流离失所,生无所依的惨状,感到痛心疾首,对历代割据于蜀的叛乱者予以深刻的批判与控诉。“赤德中微,巨猾干篡”[1]732,直斥王莽篡权;“白虏乘衅,致民涂炭”[1]732,痛陈公孙述作乱暴行;“负乘致寇,世业以丧”[1]732,直言刘禅才德不称其位,终至亡国;“赵倡祸阶,乱是用长”[1]732,痛斥赵据蜀作乱;“罗州播荡,朱旌莫亢。皮、张不造,戎丑攸行”[1]732,揭露罗尚、皮素、张罗等人图谋不轨之心;“薨薨特流,肆其豺狼。荡、雄纂承,歼我益梁”[1]732,对成汉李特、李荡、李雄等人割据为乱也加以批判。
常璩力陈巴蜀民众本就维护一统,反对统治者暴虐,自古皆然,所谓“佐周斃纣,相汉亡秦”[1]732。并且高度赞扬了汉武帝开疆拓土,促成一统之功,“开土列郡,爰建方州,逾博南,越兰沧,远抚西垂,汉武之迹可谓大业”[1]311。他胸怀“修齐治平”的理想,热切盼望国家统一,表现出一种进步的政治理想。他在《华阳国志》中反复强调维护统一,反对割据,不单是向东晋朝廷表示自己的忠心,实际也是他内在思想的一种表现,更是当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广大民众的共同心愿。常璩身为成汉政权的散骑常侍,力劝李势降晋,促成了东晋一统局面的形成,乃是躬身践行了“大一统”思想,体现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在常氏家族中,常宽的学识最为广博,著述最为丰富,也最受常璩推崇。《益梁宁三州三国以来人士目录》中,常宽的品题为“述作”,常璩所给的评价可谓极高。无论是治学、为政,还是德行、处事,常璩都深受其族祖常宽的影响。这种影响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从著述内容看,常宽精研史书,“博涉《史》《汉》”[1]659,强识多闻,“鸠合经籍,研精著述”[1]659,他是常氏家族为数不多的留有著述的先贤。他撰有《蜀后志》及《后贤传》,续陈寿《耆旧》,作《梁益篇》。其中《蜀后志》,又称《蜀志》。《隋书·经籍志》载:“《蜀志》一卷,东京武平太守常宽著。”[8]983该书与《山海经》、扬雄《蜀王本记》、谯周《三巴记》同列在地理书。常璩《华阳国志》前四卷可能受《蜀后志》影响较大,对其内容也当多所采掇。《后贤传》当为史传体人物传记,连同列传体之《梁益篇》,对于《华阳国志》之《先贤士女》《后贤志》《士女目录》等篇目有直接的影响。常璩谓其“但言三蜀,巴汉未列”[1]621,他是在常宽著述的基础上做了删削和补充。
其次,从著述理念来看,由常宽至常璩,可谓一脉相承。常璩谓书契有五善:“达道义,章法戒,通古今,表功勋,而后旌贤能。”[1]723此说虽承袭自荀悦,但常宽则在常氏家族内树立了著述典范。常宽以其时“华夏颠坠,典籍多缺”,乃“操简援翰,拾其遗阙”[1]621。他意在补史以通古今,具有强烈的史家意识,这对常璩撰述《华阳国志》有着重要的影响。《序志》有云:“嗟乎三州,近为荒裔!桑梓之域,旷为长野,反侧惟之,心若焚灼。惧益遐弃,城陴靡闻。”[1]723可见,常璩意在补史之余,“书其大同”[1]433。孙盛《异同记》称常璩为“蜀史”,一方面是因为常璩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任成汉史官,另一方面是因为常璩始终秉持儒家理想,坚持史家理性精神。他自称效法陈寿《三国志》的写作体例,目的在于“防狂狡,杜奸萌,以崇《春秋》贬绝之道”[1]730,意在运用春秋笔法,寓以褒贬之意。
第三,从思想来看,常璩“旌昭仁贤”的思想显然承自族祖常宽,书中明言常宽“务在举善”,据此可知,《后贤传》及《梁益篇》中流露出强烈的“旌昭仁贤”的思想倾向,旌扬一方耆旧先贤,昭彰三蜀志士仁人。常璩逐其流而扬其波,《华阳国志》中对三州人物俊彦多有标榜,靡不毕具。其在《序志》中综述其撰著宗旨时所说“宪章成败,旌昭仁贤”[1]733,家学源流,不言自明。
此外,常璩明显受到谶纬思想的影响,这在《华阳国志》中有明确体现。常氏家族先贤尚古文经学,大都比较务实,就史书所载常氏士人的事迹而言,绝少涉及谶纬思想,唯独常宽沉迷于《易经》的研究。据此而言,常宽的著作中极有可能涉及谶纬之事,而这种思想不可避免地渗透到常璩的思想中。但是,单就谶纬思想而言,常璩绝非仅仅承源家学,而是与当时的社会风气和学术风尚都有着密切的关系,从《华阳国志》对西南地区民风民俗与士人学术著作的记载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