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传求经、思变创新的思想

二、弃传求经、思变创新的思想

弃传求经、思变创新的思想在权德舆的策问中有明确的反映,如贞元二十一年《明经策问七道·左氏传》:

《春秋》者,以仲尼明周公之志而修经,丘明受仲尼之经而为传,元凯悦丘明之传而为注。然则夫子感获麟之无应,因绝笔以寄词。作为褒贬,使有劝惧。是则圣人无位者之为政也,其于笔削义例,岂皆用周法耶?左氏有无经之传,杜氏又错传分经,诚多艳富,虑失根本。既学于是,颇尝思乎?

这些取自《春秋》或《左传》的策题,都是针对经、传中某些不统一的问题以论带问,让举子们通过对经典的重新研读,在经、传之间的比较当中探索到经典的本来意旨。这样不仅能够鼓励举子们舍传求经,思变创新,还可以此来考查考生们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查屏球先生在《唐学与唐诗》中说:“这皆是论《左传》与《春秋》不统一的问题,其中所云多是啖、赵否定《左传》的主要论据……两相比较,则可见出权氏题中体现了啖、赵《春秋》学的弃传求经的学术倾向。”[14]弃传求经,就是要认真研读原典,而不以传乱经。

“《春秋》者,以仲尼明周公之志而修经,丘明受仲尼之经而为传,元凯悦丘明之传而为注”。杜预,字元凯,西晋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和学者,主要致力于春秋经传的研究,主要著作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及《春秋释例》等。这几句主要讲了《春秋》经传的传承过程。《春秋左传正义》卷一《春秋序》:“盖周公之志,仲尼从而明之。左丘明受经于仲尼,以为经者不刊之书也,故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辨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正义曰:“左丘明为经作传,故言受经于仲尼,未必面亲授受使之作传也。非传所能乱之。假使传有先后,不畏经固错乱,故传或先经为文以始后经之事,或后经为文以终前经之义,或依经之言以辨此经之理,或错经为文以合此经之异,皆随义所在而为之发。传期于释尽经意而已,是故立文不同也。”[15]对于左丘明传先经为文或后经为文的原因进行了说明。《汉书·司马迁传》亦记载:“及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又撰异同为《国语》。”[16]

“然则夫子感获麟之无应,因绝笔以寄词”,见上篇策问解读。

“作为褒贬,使有劝惧”,见孟子说:“世衰道微,邪说暴行又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注疏》中引赵岐注曰:“世衰道微,周衰之时也。孔子惧正道遂灭,故作《春秋》,因鲁史记,设素王之法,谓天子之事也。知我者谓我正纲纪也,罪我者谓时人见弹贬者。言孔子以《春秋》拨乱也。”[17]即《春秋》一书蕴含着孔子褒贬善恶、辨别是非、纲纪天下的义理。

“是则圣人无位者之为政也,其于笔削义例,岂皆用周法耶?”《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说孔子“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18]笔,即指《春秋》据实而书,讥贬之意自见;削,指的是孔子修《春秋》时“去其烦重”,删掉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是说孔子有德无位,在“笔”“削”之间都有大道理存在,即所谓的“春秋笔法”,即存在“一字褒贬”,有“微言大义”。这些春秋笔法不一定都要尊崇周代的礼仪之法。

“左氏有无经之传,杜氏又错传分经,诚多艳富,虑失根本”。古书体例,经则为经,传则为传,经与传的文字未合于一体,杜预将它们合在一起编为《春秋经传集解》,专取《左氏传》来阐释孔子《春秋》经,以《左传》来注解《春秋》,将“经文”与“传文”合编,以“传”释“经”,有“强经就传”“弃经信传”的倾向。《左传》《公羊传》与《穀梁传》虽同为解释《春秋》的著述,三传却有很大的差异,这种差异不仅表现在思想上,也表现在对史实的记述上。《左传》常有无经之传及经传相异的地方,因而被认为“自是一家书”(《晋书·王接传》)。宋代叶梦得在《春秋传序》中说:“《左传》传事不传经,是以详于史而事未必实;《公羊》传义不传事,是以详于经而义未必当。”三家解经各有特色,所以古人认为对《春秋》,信者传信,疑者传疑,因此在经与传之间、传于传之间,都没有统一的标准。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说:“案自汉后,《公羊》废搁,《左氏》孤行,人皆以《左氏》为圣经,甚且执杜解为传义。不但《春秋》一经,汩乱已久;而《左氏》之传,受诬亦多。孔疏于经传不合者,不云传误,反云经误。……皆由不知《春秋》是经,《左传》是史。”[19]对于《春秋》经、传的区别及流传中的错误,皮锡瑞讲得很清楚。正是由于《春秋》及其“三传”传承过程中出现的偏失,使《春秋》失掉了原有的本意。

这道策问的大意是说:《春秋》一书,是孔子为明周公之志而作,左丘明依据孔子《春秋》经而作传。杜预又在左丘明传的基础上作注。但是孔子有感于乱世获麟,嘉瑞现于明王的说法未能应验,绝笔于此时来发寄托。书中以一字寓褒贬,其微言大义对人有劝诫作用。这是有德无位的圣人以经典著述的方式参与政事。这种著述义例难道都是要遵循周朝的礼法吗?左丘明《左传》中存在无经有传的情况(《左传》记事起于隐公元年,止于哀公二十七年,有无经之传十六年),杜预又将经文与传文合编,的确是修饰过多,我很忧虑失掉了《春秋》的根本意义。你们既然对于儒家经典有研究,是否对这些问题思考过呢?

这道策问主要有三层意思,第一,讲了《春秋》成书及其经传的传承、经传之间的不统一。第二,孔子作《春秋》的“笔”“削”义例及一字寓褒贬的精神。针对《春秋》经、传存在的问题,鼓励考生守经弃传,去求本溯源。在经学的研习上,抛开注、疏的限制去思变创新,才能重新获取合理、正确的答案。第三,就以上提出的问题要考生思辨、对策。

唐人的经学讲究“章句训诂”“疏不破注”,导致了唐代经学弃经背义、不重经义的局面。为了扭转这种学风,及早跳出固有思想的束缚,一批颇具远见卓识的大儒啖助、赵匡、陆质、施士匄、仲子陵等,皆自名其学。他们提倡舍传求经,抛开传注的限制去追本溯源。“这批儒学学者在传承儒学经典时,与汉儒大为不同,他们不仅要发扬先秦儒学的内在精神,而且要‘以学干政’,对经学的解读要面向现实政治,发挥对现实政治的参与意识和批判精神,不再是‘疏不破注’、墨守章句,而是依经立义、务实变通,甚至是‘我注六经’、发挥己意,表现出求实、创新的学术意识和文化精神。”[20]因此,在三掌贡举期间,权德舆首先从考试内容上改革,以纠正考生只讲背诵、不重经义的偏失,主张选士得人,应以通达经义为主。所出策问卷子,无论是进士、明经策问,还是宏文、崇文及道举诸试题均出自《春秋》《三礼》《诗》《书》《易》《论语》等儒家经典。

权德舆以《春秋》内容为策问试题,就是针对中唐政治黑暗、经学衰微的现实所做的,其目的是利用啖助、赵匡《春秋》学派的新风,依经立意,劝诫当朝统治阶级要以史为鉴,提倡通变、创新的精神。以《春秋》为名发表自己的政治见解,表达自己新的政治要求,是中唐学术活动的一种新思潮、新观念。权德舆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将这一观点引入科举考试当中,主张举子求本溯源,守经破传,要具有思变创新的精神。他的策问试题要求士子站在更高的层次上去通达、明理、识义,在通经致用的基础上来分析、解决现实生活中存在的问题。

在“春秋三传”中,《左传》作为经书,有它独到的特点,首先,它针对《春秋》大义,在依附于历史事实的基础上,对事对人论述辨析,借书中人物之口来宣扬儒家道统思想。其次,主题鲜明,对“礼”与“义”的宣传是全书最为明显的特点。“礼”是儒家维护封建社会秩序、维护道统的准则,而“义”是“礼”的内涵。全书不厌其烦,通过大量史实强调“礼”“义”的重要性及功用,从而达到劝诫之目的,即“劝人为善,扬善贬恶”,使人们明白“善不可失,恶不可长”的道义。孔子目睹王室衰微,原有的“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政治秩序陷于崩坏,于是要力挽狂澜,采取修《春秋》的方式,以褒贬为手段,明是非、辨善恶,从而使社会秩序恢复到“天下有道”的局面。这些,是儒家学说的要义与核心,也是《春秋》一书的精神所在,即《春秋》具有重整政治秩序和伦理秩序的作用,同时,也隐含思变创新的思想。

权德舆作为《春秋》学派的爱好者和推崇者,他更看重的不是一味地玩味于古人隐晦委婉的“微言大义”之中,而是三传的明是非、辨善恶、重整政治秩序的历史劝诫功用和求本溯源的创新精神。

权德舆曾自谓“予因疑古史,且嗜《春秋》褒贬之学”(《两汉辨亡论》),以“鄙夫《春秋》之徒也”(《宣州响山新亭新营记》)而荣,希望自己像孔子述《春秋》那样,精研经义,博学多才,他的文章多以《春秋》笔法或褒或贬,或指陈利弊,或借古讽今,或在指出《春秋》经、传不统一问题的同时,鼓励举子们抛开经传的束缚,勇于探索,发扬中唐以来《春秋》学派以“己意说经”的创新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