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词必论其人”的内在意蕴

一、“论词必论其人”的内在意蕴

清代前期,朱彝尊提出“诵诗者,必先论其人”[7]的观点。乾隆时期,沈德潜也认为人品关乎文章之好坏:“圣贤之言,无一不切于实用,学者果一一体之于心,验之于身,操存涵养之有要,扩充措施之有方,将为真文章者,必能立真人品,立真人品者,必能建真事功,纯儒出其中,名臣亦出其中矣。”[8]惠栋也主张“德行乃诗之源”:“余读其诗,冲夷容与,雅有先贤风制,因作而叹曰:君制行卓荦如此,此诗之源也。以是发诸歌咏,宜其言之有物乎!”[9]诗论中亦有“读其诗如见其人”[10]之说。王昶或受诸贤影响,但他更加强调作家品格对作品的这种决定作用,以为人品决定文品,作家的人格品质是制约作品的关键因素,将此奉为文学创作的圭臬,具有儒者品格,才能写出有裨于世道人心的作品,“非嗜古爱博、性情萧旷之士,孰能几于此”[11]。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已六十的王昶为江昱《梅鹤词》所作序言中详细阐述了“论词必论其人,与诗同”的观点:

余常谓论词必论其人,与诗同。如晁端礼、万俟雅言、康顺之,其人在俳优戏弄之间,词亦庸俗不可耐,周邦彦亦未免于此。至姜氏夔、周氏密诸人,始以博雅擅名,往来江湖,不为富贵所熏灼,是以其词冠于南宋,非北宋之所能及。暨于张氏炎、王氏沂孙,故国遗民,哀时感事,缘情赋物,以写闵周哀郢之思,而词之能事毕矣。世人不察,猥以姜、史同日而语,且举以律君。夫梅溪乃平原省吏,平原之败,梅溪因以受黥,是岂可与白石比量工拙哉!譬犹名倡妙伎,姿首或有可观,以视瑶台之仙,姑射之处子,臭味区别,不可倍蓰算矣。由此推之,则君词之标格气韵可知也已。[12]

他认为,晁端礼、万俟咏、康顺之等词人因人品不济而词庸俗不堪,周邦彦也不免于此。所以,王昶鄙夷北宋周邦彦而推崇南宋姜夔、周密。值得注意的是,相较于早期浙西词派崇尚姜夔的“醇雅”风格而言,王昶更加推崇姜夔的道德修养和个性气质。姜夔、史达祖同是南宋词人,亦同为浙西词派的宗法对象,正如清末谢章铤所言:“雍正、乾隆间,词学奉樊榭为赤帜,家白石而户梅溪矣。”[13]雍乾之际,浙西词派举起“家白石、户梅溪”的大纛。词派创始者朱彝尊也明确指出:“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基之后,得其门者寡矣。”[14]史达祖属姜夔一派词人,理当同尊。王昶却有不同的观点,他声称姜、史不可同日而语,因为史达祖有平原之败而受黥的人生污点。在权相韩侂胄在任之际,史达祖最受宠信,负责撰拟文书,“师旦既逐,韩为平章。事无决,专倚省吏史邦卿奉行文字,拟帖撰旨,俱出其手。权炙缙绅,侍从柬札,至用申呈”[15]。而韩侂胄因制造“庆元党禁”、罢黜朱子等道学家,为后人诟病,《宋史》将其列为“奸臣”。韩侂胄败后,史达祖受牵连而遭黥刑。在王昶看来,就人格修养层面而言,史达祖与姜夔犹同“名倡妙伎”与“瑶台之仙,姑射之处子”一样,前者远不及后者,并由此断定史达祖之词也无法比肩姜夔。晚清著名词学家陈廷焯也不满史达祖的人品:“独怪史梅溪之沉郁顿挫,温厚缠绵,似其人气节文章,可以并传不朽。而乃甘作权相堂吏,致与耿柽、董如璧辈并送大理,身败名裂。其才虽佳,其人无足称矣。”[16]但陈氏却肯定史达祖之词,以为其“诗词原可观人品,而亦不尽然”的佐证,这与王昶“论词必论其人”的思想截然相反。

与周邦彦、史达祖等词人不同,姜夔具有“以博雅擅名,往来江湖,不为富贵所熏灼”的道德修养,所以与王沂孙、张炎这样的“故国遗民”一样,成为王昶心目中之人格典范,而其词必然“冠于南宋,非北宋之所能及”。嘉庆三年(1798),王昶为姚阶《国朝词雅》作序时再次说道:“然风雅正变,王者之迹,作者多名卿大夫、庄人正士,而柳永、周邦彦辈,不免杂于俳优。后惟姜、张诸人,以高贤志士,放迹江湖,其旨远,其词文,托物比兴,因时伤事,即酒食游戏,无不有《黍离》周道之感,与《诗》异曲而同其工。且清婉窈眇,言者无罪,听者泪落,有如陆氏文奎所云者。为《三百篇》之苗裔,无可疑也。”[17]姜夔、张炎等词人之所以备受王昶崇尚,一方面是由于其“高贤志士”“故国遗民”这样的高尚人格,另一方面则是此种人格影响下的作品创作,“哀时感事,缘情赋物”,“托物比兴,因时伤事”是他们以词寄情的主要方式,目的是为了表达“闵周哀郢之思”“《黍离》周道之感”。同时,王昶还指出,这两方面之间是密切联系、相互影响的。假如作家人品低劣,必然会影响文学创作的水平。王昶早年为张熙纯《华海堂集》所作序中说:“三代以后,士人以酬酢为工,以韦脂为巧,以同流俗、合污世为能,其行如是,况于言乎?又况于言之精者声为诗乎?其尤黠者,或转取忠信廉洁,托之以自饰,而嵬琐诡谲之习,终不能自掩于诗。”[18]士人“嵬琐诡谲之习”虽可加以掩饰,但在其所作诗文中终究会暴露无遗。只有人品高尚者,才能创作出佳篇来。姜夔、张炎等“高贤志士”,具有儒者情怀;而江昱是超然出俗的,看似不同的作家,却皆为王昶所推崇与褒赞,用来阐述其“论词必论其人”的思想,是因为他们身上具有共同点,“不为富贵所熏灼”,“熏心炙手之地,望望去之”,无“升沉荣悴、菀枯得失之情乱于中”,能够保持人品性情的高雅。因此,江昱超脱世俗,不受庸鄙之气熏染的个性气质,虽遭时人指责,而王昶却认为“君诗与词之工实在于是”[19]。如果人品高尚,即使作品“未必尽工”,也仍然会流传后世。《唐冶父诗序》有云:“余尝观宋之末造如谢翱、林景熙诸人,其诗未必尽工,而《白石稿》《晞发集》各书,当时珍之,后世爱且护之,无他,劳臣志士,宇宙间之正气,正气所盘郁,固不必论其辞之工,不工而皆可传于后。”[20]南宋爱国诗人谢翱、林景熙的诗作并非都写得好,但凭借“劳臣志士”的高尚品格,其诗作在当时、后世得以流传,这与前述王昶“诵诗知世”的选诗思想相一致。总之,王昶始终认为,作家人品之高尚与否,直接决定着文学作品的内容和价值。

“因诗考人”,成为王昶一贯的论诗准则。他曾自述曰:“某夙好为古文词,颇有所作。入滇蜀后,尚得文数十篇,诗二三百章,藏于成都官署,当录其副以呈于左右,庶执事或亦因某之文,略知某之为人也。”[21]乾隆五十六年(1791),为鲁九皋《山木居士集》作序,亦云:“然君先以《山木居士集》寄余,时时翻阅之,因识君穷理尽性之功,立身行己之概,暨夫学问之渊源,文章之轨则,声音笑貌显显如在目前,虽不见君,犹见君也。”[22]又如评陈鸿宝曰:“宝所风神萧散,举止颇似晋、魏间人……诗潇洒出俗,如见其人。”[23]其诗歌“潇洒出俗”,恰是其“风神萧散”品格的真实反映。再比如,称赞李果“为人宽而静,柔而正,恭俭而好礼,诗与文如之”[24]。诸如此类的评论,在王昶所作诗文序跋中还有很多,《春融堂集》中屡有“读其诗如晤其人”“余读其诗文,宛见其人”“读其诗如见其人”之语[25]。他认为,文章、诗作完全体现了作家的学问、性情、品格。

甚至,王昶还十分注重作家酬唱赠答对象的人品。《与顾上舍禄百书》云:“吾诗不传则已,诗苟传,后贤必因诗以考人。考人而人不足称,则鄙其人,因以鄙我之诗,且因鄙吾诗之谀,而吾之为人亦将为所薄。今足下集中,凡与唱酬赠答,仆所未知者甚多,岂吴下多有其人,而仆弗及闻见耶?抑非其人而足下故游扬之,使附俊民秀士之列耶?昔苏文忠和王巩诗,谓使巩姓名附见于集中,巩以勋旧子弟,又文采卓越照世,而文忠乃矜慎如此,则不若巩者,其不肯泯泯以滥登也,审矣。苏涣,反贼也;张垍兄弟,降贼者也,工部皆以诗赠,盖草堂集,后人所荟萃,使工部手定其诗,必芟削之不暇,又肯留此以贻訾议欤?”[26]王昶以苏轼、杜甫为例,指出要对唱酬赠答对象有所选择。从和王巩诗之谨慎态度可知,苏轼非常看重唱和赠答者的品格。而杜甫诗集中出现酬赠苏涣、张垍之类人品不佳者的作品,则缘于诗集非杜甫亲自编定。此处“因诗考人”之说也是“论词必论其人”的内在要求,赠答唱和对象的人品,关乎作品的成就,进而会影响后世对作家人品的评价,可见“论词必论其人”的指涉范围之大。王昶强调:“尊贤友士,立懦廉顽,诵诗所以尚论也。如少陵之《上哥舒翰》《赠张垍》《与苏涣》,吾犹目以失言,况其下者。近代集中取友之严莫如亭林、渔洋、竹垞三公,吾窃奉以为法焉。”[27]再次辨析杜甫集中酬赠苏涣、张垍诗作之失,提出诵诗的原则——“尊贤友士,立懦廉顽”。近代诗人顾炎武、王士禛、朱彝尊取友尚严,因而被王昶奉以为师。

继朱彝尊“诵诗者,必先论其人”、沈德潜“将为真文章者,必能立真人品”、惠栋“读其诗如见其人”之说后,王昶于六十岁之际提出“论词必论其人”的观点,更加强调文学创作中人格修养的重要性,主张作家人品之高尚与否,直接决定着文学作品的内容和价值。人品低劣者,其文学创作的水平必然会受影响;只有人品高尚者,才能创作出佳篇来。王昶始终坚持“因诗考人”的论诗准则,所“考”之人不仅包括作家本人,而且包括酬唱赠答之人,二者的人品皆关乎作品之成就。这便是王昶“论词必论其人”思想的内在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