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镜铭中的其他诗体

二、汉代镜铭中的其他诗体

除四言、七言之外,两汉镜铭中的常见的诗歌体式还有三言、六言、骚体、杂言四种。其中最后一种是在同一篇中杂用两种或两种以上不同句式而写成的诗歌,其构成要素已包含了三、四、六、七言与骚体,故本文略去不谈,只就前三种展开讨论。

关于三言诗的起源,学界的讨论已比较充分,一般认为,古人对三言体的使用,在先秦时代就已经开始,如褚斌杰先生曾通过征引《周易》中的一些三言短歌和《诗经》中以三言为主的篇目,指出“三言句式的出现,可以上溯到先秦的民歌谣谚”[40]。这一观点,也可以从沈德潜《古诗源》所辑先秦歌谣、谚语中得到印证,如《吴王夫差时童谣》曰:“梧宫秋,吴王愁。”[41]《鲁连子》歌曰:“心诚怜,白发玄;情不怡,艳色媸。”[42]两首歌谣皆以整齐的三言体写成。另外,当时的一些器物铭文也采用了三言的句式,如《杖铭》:“恶乎危,于忿懥。恶乎失道,于嗜欲。恶乎相忘,于富贵。”[43]《书户》:“出畏之,人惧之。”[44]由这些例子,我们可以看到,在先秦时代的诗歌中,三言体的使用已比较普遍。从逯钦立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所辑来看,三言诗的创作,直到汉代也未曾中断,传世的作品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以《安世房中歌》第七至第九章[45]、《郊祀歌》中的《练时日》《天马》《五神》《朝陇首》《象载瑜》[46]等篇章为代表的用于颂美的庙堂、祭祀之歌;另一类是民间的三言体歌谣、谚语,往往用于表达对时事和各种社会现象的评论,如西汉时的《颍川儿歌》《元帝时童谣》《刘向引谚》[47],汉时期的《王世容歌》《河内谣》《京师为袁成谚》《天下为四侯语》[48]等。总体上看,传世汉代三言诗所表现的内容基本上可概括为“美刺”。汉代镜铭中的许多作品,也采用了三言体的形式,其内容具有一定的抒情性,有的抒发个人的相思之痛,如:

常与君,相欢幸,毋相忘,莫远望。[49]

久不见,侍前俙,秋风起,豫志悲。[50]

久不见,侍前俙,君行卒,豫志悲。[51]

道路远,侍前希,昔同起,豫志悲。[52]

有的表达富贵、长生、多子、享乐等世俗愿望,如:

大富贵,乐未央,千万岁,宜弟兄。[53]

日有憙,月有富,乐毋事,常得意,美人会,竽瑟侍,贾市程,万物平,老复丁。死复生。醉不知,酲复星。[54]

美宜之,上君卿。乐富昌,寿未央。[55]

从形式上来看,这些篇章节奏紧凑,篇幅有长有短,韵脚的位置也比较灵活,有的句句押韵,有的隔句押韵,整体风格也与《诗经》中的三言诗和先秦两汉的民间歌谣比较接近,其性质也应属于三言诗。这类诗歌主要保存在汉代前期的镜铭中,和四言镜铭诗的流行时间基本一致,一方面是因为汉代早期铜镜的装饰尚以图案为主,文字仅仅作为点缀;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因为三言体的单句字数较小,节奏简单,创作难度不大。总体而言,由于体制、功用的限制,镜铭中三言诗的艺术水平大多不高,但其个别篇目也不乏真情实感,如“久不见,侍前俙,秋风起,豫志悲”一首,以季节的变换衬托内心的相思之苦;“常与君,相欢幸,毋相忘,莫远望”一首,前两句回忆过去相聚的欢乐,后两句诉说别离的不幸。诗人通过今昔对比,使情感的表达真挚而动人。

汉代镜铭中还有一些诗歌用六言句式写成。如:

内清质以昭明,光辉象夫日月。心忽穆而愿忠,然壅塞而不彻。[56]

絜清白而事君,惌沄欢之弇明。彶玄锡之流泽,恐疏远而日忘。怀糜美之穷皑,外承欢之可说。慕窔佻之灵景,愿永思而毋绝。[57]

誏清华精皎白,奄惠芳承嘉泽。结微颜安佼信,耀流光似佳人。[58]

姚皎光而耀美,挟佳都而承闲。怀欢察而惟象,爱存神而不迁。得并埶而不衰,精照折而侍君。[59]

以上这几首诗歌,皆六字一句,每首诗的句子数量都是偶数,每两句为一小节,隔句押韵。在节奏上,采用的都是“三/三”节拍,与一般的六言诗有所不同。

六言句式的使用,早在先秦时代就已经开始,但当时尚无通篇使用六言的诗歌。《诗经》中的有些诗,偶尔会使用一些六言单句,如《周南·卷耳》中的“我姑酌彼金罍”[60]、《豳风·七月》中的“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61]等,其节奏皆为两字一拍,与镜铭中的六言句迥然有别。这些六言的句子,很早就被认为是后世六言诗的鼻祖,如《文心雕龙·明诗》中说:“至于三六杂言,则出自篇什。”即认为六言体起于《诗经》。汉乐府中也有不少六言诗句,如《清调曲·董逃行》中的“陛下长生老寿,四面肃肃稽首,天神拥护左右”[62],《瑟调曲·孤儿行》中也有“将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63],《杂曲歌辞·悲歌》中的“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64]等。汉代文人六言诗中见于记载最早的篇目应该是东方朔的《六言》,其诗仅存两句,分别是“合樽促席相娱”“计策弃捐不收”[65]。到了汉末建安时期,成熟的六言诗终于在文人作品中出现,如孔融《六言诗》:“汉家中叶道微,董卓作乱乘衰,僭上虐下专威。万官惶布莫违,百姓惨惨心悲。”[66]曹丕《令诗》:“丧乱悠悠过纪,白骨纵横万里,哀哀下民靡恃,吾将以时整理,复子明辟致仕。”[67]由这些六言散句、完篇可以看出,传世的汉代六言诗,都继承了《诗经》中六言句的停顿方式,采用“二/二/二”的节拍。汉镜铭文中的六言诗与同时代的六言作品在单句节奏上的差异,说明它不像一般的六言诗那样与《诗经》中的六言句存在继承关系。

事实上,除《诗经》之外,先秦时代的诗歌中用到六言句式的也包括《楚辞》中的一些作品,《离骚》的上句一般是以“兮”结尾的七字句,下句则通常采用六言体,如“朕皇考曰伯庸”“惟庚寅吾以降”“肇锡余以嘉名”等;《天问》中也有“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桑台”等六言句。这些诗句的停顿节奏皆为“三/三”式,与《诗经》和后世的六言诗存在差异,却与汉镜铭文中的六言体作品完全一致。而且,从语言风格来看,前文所举的几首六言镜铭诗也与《楚辞》比较相近。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王纲怀《汉镜铭文图集》中收录的一面西汉早期“昭明清白铭78字博局蟠螭镜”上刻写着如下两首骚体镜铭诗[68]

内清质以昭明兮,光辉象夫日月。心忽穆而愿忠兮,然壅塞而不彻。[69]

絜精白而事君兮,惌沄欢之弇明。微玄锡之流泽兮,恐疏远而日忘。[怀]糜美之穷皑兮,外承欢之可说。慕窔佻之灵景兮,愿永思而毋绝。[70]

这两首诗,除了个别字词与上文所举六言诗有异之外,基本上是在六言镜铭诗的单数句末加了“兮”字,形成和《离骚》完全相同的上七下六句式。可见,这类“三/三”节拍的六言诗与骚体诗存在一定的亲缘关系。

除了这两首之外,汉镜铭文中的骚体诗还有不少。从“兮”字的位置来看,这些诗歌的形式比较多样,有的诗在每句句中加兮(或“旖”)字,形成“三兮三”“四兮三”“五兮三”等体式,如:

恐浮云兮蔽白日,复请美兮弇素质。行精白兮光运明,谤言众兮有何伤?[71]

伏念所欢旖无穷时,长毋相忘旖久相思。[72]

维镜之旧生兮质坚刚,处于名山兮俟工人。湅取菁华兮光耀遵,升高宜兮进近亲。昭兆朕兮见躬身,福喜进兮日以前。食玉英兮饮澧泉,倡乐陈兮见神鲜。葆长命兮寿万年,周复始兮传子孙。[73]

福喜进兮日以前,食玉英兮饮澧泉。驾蛟龙兮乘浮云,白虎引兮上泰山。凤凰集兮见神仙,保长命兮寿万年。周复始兮八子十二孙。[74]

有的采用每句末或奇数句末加“兮”的形式,如前上文所述“昭明清白铭78字博局蟠螭镜”的两首镜铭诗。这几类骚体诗的体例,从《楚辞》或两汉骚体诗赋中都可以找到。镜铭中这类诗歌的出现,反映了楚文化对汉代民间诗歌创作的深刻影响。

除此之外,汉代镜铭中还有另一种带有“兮”字的诗篇,如:“圣人之作镜兮,取气于五行。生于道康兮,咸有文章。光象日月,其质清刚。以视玉容兮,辟去不羊。中国大宁,子孙益昌。黄常元吉有纪刚。”[75]“日有憙,月有富。乐毋有事宜酒食,居而必安毋忧患。竽瑟侍兮心志欢,乐矣哉兮固常然。”[76]这些诗歌中“兮”字位置的安排很随意,应该是为了补足铜镜背面所能容纳的字数而增添的,与这里讨论的骚体诗的生成原理和诗体性质不同。其中,后一首尤为明显,在目前掌握的材料中,以“日有憙,月有富”开头的镜铭诗一般都是三言,这首诗中的“兮”、第三句的“有”和第四句的“而”应当都是为了凑足字数而随意插入的,其标准格式应当是:“日有憙,月有富。乐毋事,宜酒食。居必安,毋忧患。竽瑟侍,心志欢。乐矣哉,固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