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探求文学之本原,此乃受魏晋六朝玄学影响而发生。汤用彤说:
文学理论者,即关于文之何以为文,或其诗学者为何谓文学,何为文之特性,此盖为中国“论文”之作,西洋所谓“文学批评”之根本理论……故魏晋玄学之影响于文学者,自可在于其文之内容充满老庄之辞意,而实则行文即不用老庄,然所据之原理固亦可出于玄谈。《文心雕龙·明诗》篇曰“老庄告退,山水方滋”,而此其实但就诗之内容言。夫富于老庄辞趣之诗自由于“溺于玄风”,而谢灵运之颐情山水,亦何尝非清谈之表现?盖文学与思想之关系,不仅在于文之内容,而亦在文学所据之理论。[7]155-156
宇宙之本体为一切事物之宗极,文自亦为道之表现。然则文之性质为何?此项文学基本理论之讨论盛于魏晋。盖由文人学士因哲学上之问题,益觉研求文章原理之必要……然魏晋南朝文论之所以繁荣,则亦因其在对于当时哲学问题有所解答也。语言为工具,只为宇宙本体之标识,而其本身自非宇宙之本体……然语言终出于宇宙本体,故如为充足的媒介(或语言),它既是寻常的物或言,但又不是寻常的物或言。寻常的语言,指示而无余,意在言内;此种充足的语言,指示而有余,意在言外。[7]157
受玄学之精湛思辨的时代思潮影响,“宇宙之本体为一切事物之宗极,文自亦为道之表现”,刘勰努力探求文之本原,且将这一思想贯穿论文之始终,因而能够高屋建瓴,建立其文学理论体系,有纲举而目张、挈领而衣顺之效。
探讨文学本原,事实上乃是刘勰体道行志,追求内圣外王之哲学精神的体现。冯友兰认为,中国哲学的精神是成圣:“人是各式各样的。每一种人,都可以取得最高的成就。例如,有的人从政,在这个领域里,最高成就便是成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同样,在艺术领域里,最高成就便是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人可能被分为不同等级,但他们都是人。就做人来说,最高成就是什么呢?按中国哲学说,就是成圣,成圣的最高成就是:个人和宇宙合而为一。”[8]16“个人和宇宙合而为一”,即是说个体生命能够把握宇宙之本原(道),而宇宙之本原(道)亦能贯注于个体生命之中。由于有这样的精神,“中国哲学既是理想主义的,又是现实主义的;既讲求实际,又不肤浅”[8]17。圣人的品格,可以用“内圣外王”来概括:“内圣,是说他的内心致力于心灵的修养;外王,是说他在社会活动中好似君王。”而“中国哲学的使命就是使人得以发展这样的品格”,冯友兰说:“按照儒家的思想,圣人并不以处理日常事务为苦,相反地,正是在这些世俗事务之中陶冶性情,使人培养自己以求得圣人的品格。他把处世为人看作不仅是国民的职责,而且如孟子所说,把它看作‘天民’的职责。人而成为‘天民’,必须是自觉的,否则,他的所作所为,就不可能具有超越道德的价值。”[8]18从这个意义上说,刘勰探讨文学本原,撰述《文心雕龙》,旨在从文学的场域实践其体道行志的哲学思想和人生理想。
体道行志,旨在成就圣贤的品德和修养,直探道之本原,虽不离日常世俗事务,却能够始终以道为根本,日常行事之举手投足,皆能发挥其积极的影响力。正是以体道行志的思想为基础,刘勰非常重视文学的形上理论,探求文学之本原,“文心”之所寄。刘勰则以“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的逻辑性而探求文之本原,且以为“文之枢纽”(《序志》)[1]164。“本乎道”,刘勰认为,道乃为文之内在根源;因此《原道》篇,探原道之本体,尤其是阐释明白文章之道与宇宙之道的内在逻辑理路。纪昀说:“自汉以来,论文者罕能及此,彦和以此发端,所见在六朝文士之上。”“文以载道,明其当然;文原于道,明其本然。识其本乃不逐其末,首揭文体之尊,所以截断众流。”[1]13
刘勰论文之起源,首先谈及道之本体。“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1]13德,得也,物之本然,即物之所以成为该物的本质属性。王元化说:
韩非《解老篇》说:“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故曰:道,理之者也。”冯友兰对此曾做过一些解释:“各物皆有其所以生之理,而万物之所以生的总根源就是道。”“道”实际上就是本体,是万物(包括文)之所从生的本原。《管子·心术》曾这样说:“德者,道之舍,物德也生。德者,得也。”所谓“德者道之舍”,意思是说“德”是“道”所寄寓的地方。“道”无形无名,在什么地方显示出来呢?只有通过万有显示出来。“德者,得也”,物之得以为物,就是这个“德”字的正解。[9]291
道是宇宙的根本,万物为道之表现,实乃由道而形成万物。即,文之所以成为文的本质,是很伟大的,与天地一起形成,即文与天地在逻辑上是共生的,有天地即有其文。道为本体,而表现天玄地黄、天圆地方,日月叠璧、山川焕绮之斐然文采。人乃“性灵所钟”,“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为三才之一,仰观俯察,体认到道乃本体,为内容,文乃道之表现,为形式,为文采。“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形立则章成,声发则文生”[1]13,乃自然而然之事。刘勰一再强调人为“天地之心”“有心之器”,因而文乃道之自然表现,所谓“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强调道乃文之本原,又有表彰性灵的意义。甚至说河图、洛书,“亦神理而已”——无法言说的、自然而然的道本体的表现,有其发挥性灵的神秘倾向。既然人为三才之一,乃“天地之心”,“元首载歌,既发吟咏之志;益稷陈谟,亦垂敷奏之风”[1]14,则文自然而具有抒写性情、有益社会的伟大功用。六经“雕琢性情,组织辞令”,其根本在于“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文具有表现天地之道、开启民智的伟大作用。因此,圣人“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1]15,禀受、顺应天道之本原,然后才能治理天下,制定恒久的典章,发挥经国之大业,使文辞光彩鲜明。“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刘勰特别强调道乃文之本原,文乃道之自然而然的表现、外化。汤用彤说:
于宇宙之本体(道),吾人能否用语言表达出来,又如何表达出来?此问题初视似不可能,但实非不可能。盖因“道”虽绝言超象,而言象究竟出于“道”。滴水非海,一瓢非三千弱水,然滴水究自海,一瓢究为弱水。若得其道,就滴水而知大海,就一瓢而知弱水。故于宇宙本体,要在是否善于用语言表达,即用作一种表达之媒介。而表达宇宙本体之语言(媒介)有充足的、适当的及不充足的、不适当的,如能找到充足的、适当的语言(媒介),得宇宙本体亦非不可能。[7]159
文章虽非天地自然之本身,然文“与天地并生”,“人文之原,肇自太极”,且甚重要,“言之文也,天地之心”。然此非为“文以载道”之义,乃谓“道”因文而显也。盖于文有两种不同之观点:一言“文以载道”,一言文以寄兴,而此两种观点均认为“文”为生活所必需。前者为实用的,两汉多持此论,即曹丕《典论·论文》亦非脱离此种观点之影响,故他以文章为“经国之大业”,而后韩愈更唱此论也。此种“文以载道”实以人与天地自然为对立,而外于天地自然,征服天地自然也。后者为美学的,此盖以“文”为感受生命和宇宙之价值,鉴赏和享受自然,“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明诗》),“文章之成亦因自然”(黄侃语),故文章当表现人与自然合为一体。《文赋》谓“诗缘情而绮靡”,又谓“或托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故文章必须有深刻之感情。而“寄兴”本为喻情,故是情趣的,它是从文艺活动本身引出之自满自足,而非为达到某种目的之手段,故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7]166
“道因文而显”,那么探求文之本原,以体道行志,“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1]15,道、圣、文实为三位一体,“道”通过“圣”而彰显为“文”,而且圣实乃中心环节,不可或缺。体道行志的关键在于成圣,成圣而行志,即为行道,自然而然,顺应道之所为。因而《征圣》乃验证于圣人,学习效法圣人,而体道行志。刘勰特别指出,圣人能够体道以行志,作用于人世:“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铸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圣人能够“鉴周日月,妙极机神;文成规矩,思合符契”,且文有“政化”“事绩”“修身”之效用,就文而言,圣人确立了文的基本范式:“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1]16后之学者如能“抑引随时,变通适会”,自可进入圣人所开启的法门,成圣而行志,所以说“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1]17。正是因为道、圣、文三位一体之关系,才有“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效法、追求圣人之情怀,验证于圣人,方能得经之主旨,圣文(六经)“雅丽”“衔华而佩实”,从而体味道之本体,更好地成圣以行志。因此,《征圣》篇说“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1]17,显然强调征圣乃成圣,达到圣人情怀,自然具有文采。缘此可见,学文,乃实践体道成圣之重要途径,文之时义大矣。“百龄影徂,千载心在”[1]18,圣人的思想情怀千载永存,影响于后世,而这正是体道行志的伟大意义。
《宗经》篇是《原道》《征圣》的结穴,道幽微难知,圣人已逝,唯有经存留人世,因此宗法经书是上窥天道、征验于圣人的媒介。经乃天地人三才之根本之道,“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有“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宗经》)的伟大作用[1]18,正是刘勰论“为文之用心”的核心,“详其本源,莫非经典”(《序志》)[1]163,因此必须宗经。经是从两个层面来发挥作用:“义既挻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1]19,而且经是从根本着手,境界自高,“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刘勰指陈《易》《诗》《书》《礼》《春秋》《尚书》六经之特点及伟大意义,并且说从文章体式来说,六经乃其本源,提出文能宗经,乃有“六义”之美,但并不偏重于形式,“励德树声,莫不师圣”,主张“建言修辞”,仍以宗经为本,批评“楚艳汉侈”,应“正末归本”[1]20。可见,宗经不是复古,经乃圣人体悟“道”而用文字所记录者,经之重要就在于记录了“道”,经乃道之文,也就是《原道》篇所说“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1]15。因而,宗经之要旨,则在传达文学要表现根本宗旨之形上理念,即文学不能离开“道”而存在,要体道成圣,以经世济民为要务,发挥文学应有的效用。
刘勰从“言为文之用心”的角度,探讨文学之本原,认为六经皆出于道,明六经即所以明道,而文的功用,乃在于对国家、社会发生导引的作用,即“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鼓天下之动”,亦乃“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这不是当时文人所说的“文”,乃刘勰心目中的“道之文”也。纪昀说《征圣》只不过是“装点门面”之文,钱钟书认为《文心雕龙·原道》敷陈“文之为德也大矣”是当时文人的老调子,《原道》所谈“天文”“人文”,“盖出于《易·贲》之‘天文’‘人文’,望‘文’生义,截搭诗文之‘文’,门面语,窠臼语也。刘勰谈艺圣解,正不在斯,或者认作微言妙谛,大是渠侬被眼谩耳。”[10]1392其实,这样的意见,并不正确。
《原道》三篇旨在探求文学本原,即伟大文学之基本要素,或如何创制伟大文学。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刘勰体道行志,经书乃“性灵镕匠,文章奥府”。具体而论,性灵镕匠,即“《易》惟谈天,入神致用”;“《书》实纪言”;“《诗》主言志”;“《礼》以立体,据事制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春秋》辨理,一字见义”[1]19。文章奥府,乃谓文章体裁来源于经,所谓:“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选,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盟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1]20然而,文学的形上理论、文学本原,正是经书所传达、秉承,因而“励德树声”“建言修辞”,皆应师圣宗经,方能成就伟大文学,秉承这一精神,才能“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心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1]18。
正是从体道成圣、行志济世的立场,刘勰提出“酌乎纬,变乎骚”。纬依经而成,却背离了经之体道成圣、行志济世的立场。按经验纬,刘勰指陈纬之失,“乖道谬典,亦已甚矣”,而肯定其“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的意义,正视“后来辞人,采摭英华”的影响[1]23。刘勰以经之准则,匡正纬书之失,“理隐文贵”的纬书,不合于经之“情深而不诡”,悖离体道成圣的宗旨,因而拨开谶纬之迷雾,彰显“经”所承载的“道之文”的本原,却又不否定、抛弃内容之丰富神奇、文辞之富丽华美,所谓“芟夷谲诡,采其雕蔚”[1]23。徐复观说:“彦和却将明知为虚伪杂乱的东西,也列为‘文之枢纽’之一,这不是深于文学的人,绝不敢这样作。”并且进一步申述:
纬与文学的关系,即是神话与文学的关系……“事丰(多)奇伟,辞富膏腴”,因为是神话,便不受现实的限制,而可尽量发挥为感情所要求的想象力,所以便“事丰奇伟”。作者可由这种“事丰奇伟”以开扩自己的想象力,以扩大的想象力,驰骋自己的感情,恢宏了创作的天地。奇伟的情节,势必表现为寻常所不用,所少用,而须重新铸造的语言,所以神话中的语言,与寻常语言相较,而为“辞富膏腴”。每一从事文学创作的人,都会感到语言媒介的重要性。由神话故事中而得到了“膏腴”的语言,即增加了作者表现的能力。[11]200
体道成圣,行志济世,探求文学本原,当然也必须正视文学实绩,而为之确立一个理想的文学典范。从文学史的历史来看,骚有其独创性:“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辨骚》)[1]24刘勰特别指出“去圣未远”(孔子卒于公元前479年而屈原生于公元前343年,相距百多年),乃是强调其体道成圣、行志济世的情怀,因而赞许楚骚“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因此,对骚之批评,乃是“依经立义”,肯定其“同于风雅”之四事,而“规讽之旨”“比兴之义”“忠怨之辞”实为体道行志的主要内容,而“典诰之体”则为文体源于经典;“异乎经典”四事之“狷狭之志”,仍然不乖离体道行志之方向,乃为刘勰所肯定;批评否定“荒淫之意”,而对“诡异之辞”“谲怪之谈”,刘勰并非全面否定,只是指出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和警戒。因而,刘勰指出,“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镕经旨,亦自铸伟辞”[1]25——“骨鲠所树”即“取镕经旨”,秉承体道行志之旨;“肌肤所附”乃“自铸伟辞”,形式、语言的独创性,亦即《事类》篇之“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1]126,《物色》篇之“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1]150。屈原之伟大,正在于禀有体道成圣、行志济世的情怀与实践,事实上得“道之文”六经之精髓,方能创造出“惊才风逸,壮采烟高”的楚骚。因此,体道行志、探求文之本原的结穴就在于:“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1]26——首先要把握文学之本原,禀有体道成圣、行志济世的情怀,而后则借鉴学习楚骚之优秀艺术,奇正相参,华实并用。